第48章 落花流水去(四)
談笑之間,午宴即將開席,敞亮大廳之內,逐漸有婢女端上麗酒香茗和美食佳饌,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等依次上桌。
夏侯素菲眉宇間神色有些寂寥,借故身體不適,渾身酥軟疲倦,不適合觥籌交錯應酬以免掃了雅興而請辭回屋休息,夏侯寧波雖麵有不悅之色卻不好強硬將妹妹留下,隻是勸她勉強支撐身體不要怠慢了貴客,倒是趙璿表麵上襟懷灑脫不願強人所難,不以為杵道:“大小姐就似一朵嬌鮮欲滴的花兒,看著就讓人眼睛舒服。前些日子受了不小驚嚇,身體難免沒有落下些不適,就回屋好好休息吧,不要過於勞累。”
從大廳起身辭出之後,夏侯素菲一路沉默不語,神色似水。
走了一柱香時間,紫鵑見四周無人,絞著絹子,終於藏不住話匣子,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道:“這個長公主,還真會打算盤,她一句順水人情的話兒,就讓咱們夏侯山莊平白無故地損失了白金千錠,黃金百斤,真是獅子大張口,居心叵測,把咱們當成了待宰的羔羊。”
夏侯素菲沉默半響,沒有回應,隻是待腳底跨進了閨房,才低聲輕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貴人都親自上門燒香拜佛了,自然是要有圖什麽,禮下於人,將有所求,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必在心中糾結了。”
紫鵑似乎有些不安,依舊憤然道:“小姐,你看她那麵上得意的勁頭,讓人瞅著心煩,奴婢就怕她得尺進丈,以為咱們夏侯山莊好欺負,漫天要價。”
夏侯素菲坐在雕著蘭蝶的梨木桌邊,隨手拔下頭上幾支半孔金沙琉璃珠簪擱放在梳妝台前,紫鵑上前又替她將鬢邊的曇花刺繡絹花和蟬鬢金釵壓鬢摘下,口中喃喃道:“對咱們山莊有恩的是蕭公子,今個兒卻都把欠賬算在了鳳陽閣她長公主的頭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樣,拉著刺史鄭大人在咱們山莊狐假虎威,真不害臊。”
夏侯素菲瞥她一眼,把藏於袖中包裹香蕉皮的絹帕取出,將果屑丟棄於渣鬥裏,微帶著沉沉的鼻音,緩緩道:“以後莫要再沉不住氣,說這樣不要腦袋的渾話了,天下之大,莫非黃土,我們隻是一介草野之民,怎能有膽褻瀆皇室,會被誅殺九族的。她是有心上門要找茬,若不讓她一時稱心如意的話,恐怕還會生出更多枝節,怕是後患無窮。”說著,她捏緊了攥在手中的絹帕,神色凝重。
紫鵑見狀趕緊收斂了口舌,靜默無聲捧著金盆櫛巾伺候夏侯素菲浸手,無奈歎息一聲道:“也不知道蕭公子和這個長公主究竟怎麽了,她要如此針對小姐。”
夏侯素菲默然片刻,臉龐上的憂色仿佛一片越來越密的陰鬱烏雲,她不知道趙璿究竟是不是得知了自己與蕭正羽之間有過私情的事情,也不願細想,隻是希望日子維持著往常的風平浪靜,一如既往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膳房送來了滋補的東西和酸梅湯,夏侯素菲覺得體乏頭痛,沒有食欲唯獨留下了酸梅湯。她喝下湯有些疲倦地伏在床榻的枕上,三千瀑布似的青絲蜿蜒瀉在身後,揮一揮手,聲音隱隱透出幾分疲倦,溫和道:“我困乏了,若是少莊主午後問起,就說晚膳也不用等我。”
紫鵑諾諾退下,放下了紅帳帷綃,吹熄了銀製燈架上的黃銅燭台,隻留了一盞亮著。
夏侯素菲隔著帳帷望著那一簇跳躍的燭火,微有涼意,原本她對於與蕭正羽的結局已經明了如斯,心若止水,然而隨著趙璿的出現,卻又徒增了幾許惆悵和茫然。
用過午膳後,趙璿閑庭漫步在夏侯山莊的圃舍源溪,菊花一叢叢紛亂地垂落交叉鋪在地上,競相開放,流光溢彩。有的秀麗淡雅,有的鮮豔奪目,花白似雪,花粉似霞,花黃似金,大的像團團五光彩球,小的像盞盞精巧的花燈,花瓣一層趕著一層,向外湧去,把花芯緊緊包裹,煥發出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各有姿色,爭妍鬥奇。
女官流蘇緊跟其後,欠一欠身,低語道:“長公主,奴婢不明白為什麽臨時要改變主意,不直接讓殺手在道上解決了夏侯蘇菲,這樣更簡單利索。”
趙璿低眉含笑,停下步伐撚了一朵大麗菊,葉子上滾動著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水珠似珍珠灑落在碧玉盤裏,笑意極淡道:“你覺得這一簇簇、一叢叢菊花中誰最好看,你最喜歡那一朵?”
流蘇微微一愣,垂下眼簾道:“秋風化雨群芳豔,百花競放香滿園。菊花五顏六色,姹紫嫣紅,各有各的韻味,奴婢談不上更偏愛那一朵。”
趙璿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目光微冷道:“女人都不知道那一朵花最美,男人便更加無所適從。所以原本我以為,他隻是出於獵豔的好奇和新鮮感,一時縱情享樂而上了其他女人的床。對於這樣的出軌,最容易也是最解氣的辦法就是他戀上了那一朵花,本宮就連根拔掉那一朵花,殺雞儆猴,至到他心力交瘁。”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幹淨利落折斷第一枝蝶戀花呢?”流蘇疑惑道。
趙璿掠過煙羅紫的宮紗廣袖,用宛如玉蔥的指甲扯下一朵花瓣道:“如果沒有在路遙穀意外遇見她,本宮第一個念想自然就是讓她盡快喪命於刀下。可是與她偶遇之後,本宮依稀覺得她的身上的確有一種讓人著迷的地方,並不像之前料想的水性楊花,狐媚招搖的那一類女子,這或許就是正羽喜歡她的原因。你還記著駙馬在暖閣為她苦苦求情說此生隻會擁有兩個女人嗎?除了本宮就是她,原本我以為這隻是正羽為了暫且保全她性命的一時承諾,畢竟男人一旦偷了腥,就嚐到了甜頭很難會有回頭路,本宮唯有以殺開路,震懾人心。可是現在本宮覺得駙馬所言未必不是肺腑之言。如果本宮就此一刀便輕率地了結她,正羽可能就會恨本宮一生不守承諾殺了他所動情之人,本宮殺了她解一時之氣並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要讓正羽心甘情願地重新回到本宮的身邊,一心一意。”
“奴婢還是不明白,駙馬如果真的對夏侯蘇菲動了真情,怎麽可能還會對長公主您一心一意。”流蘇注目道。
趙璿一瓣瓣扯下片片花瓣和綠葉似飛雨,眸光一黯,盈盈道:“這個簡單,在夏侯蘇菲臨死之前,本宮要做的就是讓駙馬對她徹底死心,一朵隻剩下光禿禿花莖的花,即便一枝獨秀,沒有了任何姿色和襯托可言,有誰還會認為它美呢?又有誰還會甘心出頭擔當護花使者呢?”
流蘇聽聞後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頂,舉袖掩唇笑道:“長公主一到夏侯山莊,莊上就要為修建好水川城牆砸出去千萬兩黃金白銀,也算傷了元氣,這一枝獨秀的鮮花,莖稈上已經開始撥葉摘瓣了。”
趙璿麵色平靜柔和,心口嫉火灼燒,一股腦兒扯幹淨了花瓣,微微拍了拍手,語氣沉沉仿佛秋雨暮靄道:“這一點毫末算什麽?隻當夏侯山莊為駙馬替她出生入死略表撫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