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顏哀(二)
自從蕭守文奏請宋真宗趙恒敲定了大婚之日後,趙璿的心情頗為愉悅,一切都按照她最初的預定按部就班地實現的,蕭正羽也安分了不少,整日不是在龍亭湖府邸歇著,就是在翰林院忙於事務,日子仿佛沉澱了下來,似一口興不起波瀾的枯井,倒是讓人覺得時光繾綣,過著很慢。
趙璿斜臥在榻上,流蘇舉了一柄玉輪緩緩著在她的麵部和頸部按摩,唇角蓄著笑意,淺淺道:“聽說皇上剛剛甄拔駙馬爺為侍講學士,正五品,可喜可賀,長公主可要設宴慶祝一下。”
趙璿眸光黑沉,含著寥落的笑意,語氣卻冷冽如冰道:“如今本宮還沒有待到厘降的那一天,他還未準備九盞宴會與我行同食之禮,你們不可這麽不知矜持地稱呼他為駙馬--女人如果過早地屈尊取悅了男人,隻能讓他有恃無恐,覺得你是非他莫屬了,反而掉了自家身價。”
流蘇頗為所動,點頭應允,低聲道:“奴婢原本還想著替長公主忙活一場宴席,為蕭公子擢升開宴慶祝熱鬧一下,如此看來,沒有必要了嗎?”
趙璿微一側頭,耳垂上兩片嵌珠點翠金墜子輕輕拍著臉,目光被夕顏牽羈,悠然道:“找一個由頭府邸熱鬧一下也是好的,正逢八皇兄趙德芳剛剛被真宗貶為上輕車都尉去了雁門關駐守邊境,皇上的心情不悅,大慶殿的氛圍也是冷冰冰的——就把開宴的日子選在中元節過後的第三日,邀請真宗和權臣蒞臨鳳陽閣小酌把酒言歡,也趁著君王在側隨便為蕭學士左遷之喜討個彩頭。”
七月十五是道家的中元節,也是民間俗稱的“鬼節”和佛教的“盂蘭盆節”,可謂僧道俗三流合一,與八月十五的中秋節,剛好相差一個月的時間。民間普渡,家家門前擺設有祭品於供桌,折冬青一枝,置神龕上,並供酒食、饈饌,如待大賓,屋簷下掛掛盞圓形紙燈,一麵寫“陰光普照”或“慶讚中元”,一麵為“路燈”,用來照路,使孤魂野鬼能夠找到供養之所,即稱“樹燈篙”。
宋代道教經過太祖和太宗提倡而興盛,朝廷規定中元節各地燃河燈、濟孤魂、放焰口、演目蓮戲,使小內監持荷葉燃燭其中,羅列兩岸,以數千計。同時,用琉璃作荷花燈數千盞,隨波上下。中流駕龍舟,奏梵樂,作禪誦,自午門南過龍亭玉帶橋,繞萬歲山至清明上河園而回。河漢微涼,秋蟾正潔,至今傳為勝事。”
鳳陽閣也於當日擺了香案,放了河燈,以寄托對逝去之人的哀思,以及謹記父母的恩德。趙璿凝視著一排排用竹蔑和紙精巧製作的法船,船上亭台樓閣俱全,且裝金剛羅漢等紙像並貼“慈航普波”等楹聯,她按著流蘇的手,語氣裏驟然失去了白天所有溫度道:“給本宮火折子”。
流蘇恭敬地遞上,趙璿將法船點上油燭放置於河水中,焚上冥紙,眼看著它們隨著波浪起伏任由流水漂蕩。中元節的夜晚仿佛格外如許深長,風聲如濤,嗚嗚呼呼地刮得殿外幾盞暗紅的宮燈似風車般旋轉著,宛如幽冥睜大了的猩紅鬼眼,盯看若失地注視著在河邊放水燈的身影。
見周圍氛圍中彌漫著陰森的戾氣,流蘇有些害怕,顫聲道:“長公主,河邊怨氣太重了,讓人膽寒,我們趕緊起身回暖閣吧。”
趙璿臉上微露不悅之色,望她一眼,淡然道:“這溪河尚在魏王所賞賜拜封的禁地之內,距離鳳陽閣的主殿也不足二三百步,等於是在自家宅院內,有什麽好忌憚和膽怯的,需要戰戰兢兢?”說著,她回過頭來,輕攏的雲鬢簪著一支翠翹金雀玉蝶銀絲串珠步搖微微震顫,在晚風中掠過頸肩細膩的肌膚更加浸潤冰涼,目光靜靜地注視著河麵上燃燒的法船,又佇立岸邊良久,直到所有的法船都燒盡沉沒為止。
三天之後,時節雖然已過立秋,但是氣溫又反彈了上去顯得有幾許燥熱。鳳陽閣果真如期邀請了宋真宗趙恒和朝廷權貴在府邸舉行了宴席,並把盛宴設在在臨湖不遠的凝雲閣,該座內堂位於後苑,乃太祖趙匡胤取名,寓意“凝雲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浮”。太祖在位之際,時常在凝雲閣教授長子趙德昭舞劍,卻不料趙德昭最終卻是用劍自刎身亡,也是令人一聲歎息。
凝雲閣四畔雕鏤闌檻,堂東有一座長六丈用玉石砌成的彩虹橋,靜窈縈深,橋中心有用高麗的白羅木所造的四麵亭,橋邊池塘可注十餘畝地水,播種的皆是千葉白蓮,萬柄菡萏落紅秋,又置紫茉莉、仙客來、文心蘭、紅掌、大花蕙蘭、彩葉草、晚香玉、蜀葵、玉簪花、扶郎花等數百盆於廣庭,鼓以風輪,清芬滿殿,呈現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蔚為大觀。
由於鳳陽閣偏愛香味,又在凝雲閣設置了紫瑤帳,紗廚懸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伴隨花風徐來味道有些濃鬱,正好四畔雕鏤闌檻清風徐徐,香味恰到好處。後妃陪同宋真宗趙恒和趙璿居坐於麵北朝南的上方,地平下自北而南,丞相韓琦、大理寺卿張憶、開封府尹包拯等人依照官職高低,次第入座一列而下的幾張紫檀木大桌,蕭守文謙虛謹慎,心想宮中關於蕭家的謠言剛剛散去,自己還處於眾人疑惑的目光之中,眼下赴宴又身處鳳陽閣這個和蕭家沾親帶故的地方,萬萬不能招搖過市,便隨蕭正羽一起,父子倆選擇了較為偏僻的第四席位置,靜謐坐下。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案上佳肴美酒,野味果蔬,糕點甜心依次鋪滿,箜篌奏樂行禮,轉踏諸宮調起舞,歌曲悠揚,舞姿輕曼,讓人心曠神怡。
宋真宗徐徐飲了一口清茶,微眯著眼睛,含笑對著蕭守文所坐的方向,向一旁的眾人疑問道:“那邊四席五品位置上坐的是何許人也,朕怎麽左看右看都覺得素不相識,五品的官吏中何時多出了這樣一副陌生的麵孔來?”
蕭守文又青又白的臉上頓時顯得有幾分尷尬,勉強浮起一個淺淺的笑意,立馬起身參拜道:“微臣江州州牧蕭守文叩見聖上。”
宋真宗斜睨他一眼,並不說話。丞相韓琦見狀,抓住時機輕,置之一哂道:“江州州牧不是正二品的高官厚祿嗎?蕭大人什麽時候自作主張把自己削職成五品的官職了?”
蕭守文聞言耳後如燒,濃眉一軒,微一沉吟道:“下官自知才疏學淺,德不匹位,所以有自知之明,不似丞相大人這般意氣風發,掌丞天子,助理萬機,還不忘操憂對敵西夏的好水川戰役,真乃勞苦功高。”
丞相韓琦原本沾沾自喜的麵色猛地一沉,似被千斤重石用力壓了下去,一時避開了視線,聲線發梗道:“皇上聖明,我何日說過自己勞苦功高?隻是據理力爭,明辨形勢罷了。”
宋真宗靜默半晌,目光越來越冷,沉聲道:“夠了,好水川一戰,李元昊率兵十萬從折薑南下攻我大宋,怎不見你據理力爭,明辨形勢了?還不是縱容任福、桑懌引軍循川西行,導致我軍長途追擊,糧草不繼,人困馬乏,被西夏人居高臨下,趁機左右夾擊,損失慘重。”
丞相韓琦嚇得身子猛地一抖,踉蹌了一步,驟然跪下,膝行到宋真宗跟前泣道:“微臣原本運籌帷幄,不料中途戰局有變,掌握軍機動態不詳實,盲目輕信了他人,導致用人不當,實屬有罪。”
宋真宗抬眼掃他一眼,緩緩吐出幾字:“不中用!”
趙璿見好端端的一場宴席就要演變成為相互挖牆腳的批鬥會,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微微一動,明眸流盼,話鋒一轉,帶著融融笑意溫言道:“皇上,蕭州牧常年駐守北疆有功,治理江州水患也是殫精竭慮,能文能武,做事還低調沉穩從不喜歡張揚,這樣的人臣,理應與他多飲幾杯。”
宋真宗嘴角劃出新月般的弧度,端正地坐著,蹙眉道:“蕭愛卿,朕剛剛冊封了令郎為侍講學士,你是嫌朕封官進爵不夠大方,所以才故意疏遠了與朕就席的距離,還是歡喜令郎被擢升,一時有話滔滔不絕丁寧周至,從而一不留神就忘卻了入席的禮數和規矩?”
蕭守文輕輕呼出一口氣,躬身忙回稟道:“承蒙聖上體恤,微臣隻顧埋頭叮囑犬子從政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事宜,不敢辜負聖上的栽培與器重,不料在抬頭之際,方才發覺隨同犬子自顧自瑕入錯了席位,環顧四周見聖上與諸位大人已經入席到位,自己不方便在人群中再來回攢動,所以才失了為人臣子的分寸,辱了宴席上該有的禮數,請聖上責罰。”
宋真宗含笑雍容,迎著風輪吹過花香拂麵帶來的陣陣芳馨,側身對趙璿溫和道:“長公主,你說朕該怎麽處罰你這位未來的公公呢?罰重了,有人會說朕不近人情,罰輕了,有人會說朕私心袒護。”
趙璿輕笑,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柔聲道:“天下雖大,皆是皇天後土,服事君王,當是唯命是從,豈會有人膽敢非議?更何況皇上一向賞罰分明,獎懲有度,自然順應了公道人心——你說呢,丞相大人。”
丞相韓琦生怕宋真宗興致上來,繼續追責好水川戰役一事而遷怒於自己,想到自己平日裏臨大事,決大議也頗有建樹,立馬欠了欠身,正色道:“皇上賞罰信明,施與有節,記人之功,忽於小過,為滿朝臣子和天下黎民所深深信服。”
宋真宗略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唇角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維持著表麵的客套道:“經長公主這麽一點撥,丞相似乎也開了竅,回想起了‘記人之功,忽於小過’的道理。蕭家對於江山社稷有功,朕怎會因為禮數上一點小的瑕疵就責罰蕭愛卿呢?這樣會顯著朕有失公允,最終難免會造成‘賞及淫人,則善者不以賞為榮;罪及善者,則惡者不以罰為辱’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