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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辱身

  盛暑氣勢漸弱,秋意絲絲臨近,庭院裏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小雨,就將滿樹薔薇吹殘著七零八落。江州位於“三江之口,七省通衢”之地,氣候比豫州濕潤,雨後的晴天卻更加悶熱,州牧府仿佛一個不透風的罐子蒸發著夏日最後的熱情,濕熱煩悶讓人喘不過氣來。


  江州州牧蕭守文伏在幾案前,輕抿了一口茶,細細翻閱書卷,麵有怒色,卻沉默不語。蕭正羽佇立在麵前,行叩拜請安跪下良久也不叫“起來”,一時窘在地上,心中也明白父親的不悅和怒意,打破凝固如膠漆的氛圍道:“父親大人,兒臣快馬加鞭趕赴江州,您不會隻是想要孩兒就這麽跪著吧。如果還有其他吩咐,兒臣不妨一邊跪著一邊聆聽教誨便是了。”


  蕭守文連連冷笑,揚眉道:“教誨?我昔日對你的教誨都不聽,現在說教就會放在心上了嗎?


  蕭正羽埋首微微一笑,笑裏帶著一抹淡淡的苦澀道:“想必鳳陽閣又給江州州牧府飛鴿傳書了吧,果然是地上走的不如天上飛的,赤馬奮蹄馳騁的速度終究比不上雪衣自由翱翔的高度。”


  蕭守文把手中的書卷一攤,摔在案角,訕訕道:“你想做飛鳥張翅高飛,就要懂得如何錘煉自己的翅膀,而不是信馬由韁,像野馬一樣任性橫衝直撞。”


  蕭正羽垂了頭,神色黯淡了下來,轉瞬間眸光又被重新點燃,道:“孩兒不在乎飛的有多高,隻期盼遨翔自得,自由自在。”


  蕭守文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茶水幾乎要潑了出來,嗔斥道:“天地之間講究法度規矩。矩不正,不可為方;規不正,不可為圓。你要遨翔自得,若是過了頭,就是逍遙法外;你要自由自在,若是失了度,就是不依本分——這些都是立身處世的大忌諱,你可知曉?我沒有教誨過你嗎?”


  蕭正羽點了點頭,戚戚道:“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孩兒也並非不是不明白,隻是一時置氣,想要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冷靜一下,畢竟人生會有很多次選擇,但是對於婚姻來說或許隻有一次。”


  蕭正文凝視著眼前這個自幼讓他頗為驕傲的孩子,琥珀色的雙眸似被皚皚白雪所覆蓋,他不僅是自己唯一的兒子,也是至今豫州蕭家整個本宗單脈相傳的獨苗,不僅繼承了蕭家的正直、勇猛和果敢,也擁有著非凡的儀表和顏值,可惜對於人生兩個字理解還不夠深刻,不知人生除了誌得意滿之外,還有許多懷才不遇、事與願違與百感交集,於是,上前扶起他起身。


  “正羽,正如你所說,人生會有很多次選擇,但是每一次選擇的背後都意味著每一回錯過,所以,都必然會留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遺憾。隻有沒有經曆歲月挫折和感傷的幼童,才會說出指望人生如同飛鳥般自由翱翔這樣童言無忌的話來。”蕭守文平靜心緒,眼底眸光的寒冷似春雪融化,多了幾分暖意,溫和道:“長公主縱然有屬於她自己的秉性和脾氣,但也有她錦心繡口和天生麗質的地方,這些是你從前喜歡的,也是每一個男人所喜歡的。幸福沒有捷徑可言,好的婚姻隻有依靠經營,而不是懷抱遊樂人間的態度,見異思遷,得隴望蜀。珍惜眼前人方才是上上之策。”


  蕭正羽身體微微一顫,彷佛月下的粼波一點,麵帶愧色俯身屏息諾道:“兒臣知道錯了,兒臣定會好好反審自查。”


  一席話還未等待說完,宣威將軍楊傑冷不防掀開簾子,仿佛丟了魂似的疾步進來道:“大事不好,東京傳來消息,有人惡意中傷和誹謗蕭家。”


  蕭守文眉目間帶著沉穩之色,眼波一剜,輕輕一嗤,不屑一顧道:“京城原本就是權欲熏天的是非之地,流言如沸,關於蕭家的閑言碎語自然從來也不少。你作為堂堂的一個將軍,怎能這一點忍受的定力也沒有,遇事慌裏慌張,手忙腳亂,成何體統?”


  宣威將軍楊傑俯身跪地,麵色發青,連連叩首道:“回稟大人,東京關於蕭家的流言蜚語乃是勾結夏侯山莊等豪商巨賈進行利益輸送,結黨營私,徇私瀆職,惑亂朝政,這每一條都是死罪,下官不得不驚慌,不得不惶恐。”


  一言既出,語驚四座。蕭守文渾身劇烈一震,神色遽變,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癱軟在芸館的蘊福潛祥紅木官帽椅上,手指著簾外道:“你說什麽,沒有真憑實據,蕭家怎容他人信口雌黃,栽贓陷害!”


  “胡鬧,他夏侯山莊捐糧贈銀救災有功,我讓正羽趁著婚宴吉日登門賀禮,是為了還個人情,怎麽能夠說與商賈巨富沆瀣一氣,結黨營私?”蕭守文語氣淩厲道。


  “朝廷官宦不以為然,以為夏侯山莊縱使是巨富,也屬於下九流的商賈,而大人屬於士大夫階層的上流,不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屈身賀禮,這實屬不妥,有暗藏貓膩的嫌疑。再加上公子當眾說了那些話……”。宣威將軍楊傑頓了頓,不敢奢著膽子繼續講下去,隻是低頭跪拜。


  “吞吞吐吐地做什麽?公子到底講什麽了,需要這麽忌諱!”蕭守文沉下臉橫睨他,又看了蕭正羽一眼,怒氣質問道:“江州州牧府不是說話需要唯唯諾諾的地方,我們蕭家也不是敢做不敢當的人,你直管說!”


  宣威將軍楊傑頷首答應,俯身三次戚戚道:“公子在夏侯山莊曾經當著眾多賓客的麵,坦言自己對山莊小姐夏侯素菲有傾慕之情;又在鳳陽閣與長公主發生爭執,怒言趙氏江山是武人專權竊取了後周政權,因為害怕‘陳橋兵變’重演,才實施了重文輕武的國策。”


  蕭守文聽聞後眉心漸漸擰成川字,走至案前,含了怒意的眼神切齒道:“正羽,你自己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到底有沒有說過?”


  蕭正羽凝視著父親臉龐上灼熱的怒火,眼角微涼,心中宛如有冰水劈頭蓋臉灌下,卻無力反駁,隻有眸光坦然道:“孩兒不敢隱瞞父親,這些話孩兒的確在情急之下說過。”。


  蕭守文心中悚然一驚,神色中漫生出不威自怒的淩厲,目光冰涼道:“逆子,你什麽時候成為了口無遮掩的婦人?落人於話柄,等於給予他人以刀刃,其中利害關係你不清楚嗎?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是要讓蕭家滿門上下搭上三十餘條性命,斷送祖宗百年的基業嗎?忤逆,真是忤逆,實乃家門不幸也!”說著,他因為激動傷了肝火,忍不住咳嗽起來。


  宣威將軍楊傑急忙上前扶住,關切道:“大人,你以前征戰西州回鶻,率領精銳部隊殺出重圍,以一檔十,縱橫捭闔,雖然最後戰鬥以少勝多,但終是在胸口留下了箭傷,萬萬不能動氣,免得傷口裂開,導致舊傷複發。”


  蕭守文推開楊傑,獨自伏在案幾上,重重地喘著氣,恨意道:“都說養不教父之過,我即使因傷裂而亡,也是咎由自取。”


  蕭正羽聞聲抬頭,內心大慟,眸中盡是懊意和哀傷,眼角沁出幾滴晶瑩的淚來,膝行上前,叩首道:“孩兒一人做事一人當,父親大人您不要與孩兒這般置氣,孩兒錯了,孩兒真的錯了。”


  蕭守文氣結道:“你的身上從來都是肩負著整個蕭家上下的榮辱,從來都不隻是任由你一個人的意願做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憑什麽認為能夠一人做事一人當?”


  立秋後的風,已經有了秋高氣肅的涼意,吹進眼睛裏便迷離了方向。蕭正羽凝神片刻,再睜開雙眼時,眸底已經發紅,他漾著一抹稀薄而冷淡的笑意道:“因為,我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流言和變故,都是因為她。既然如此,解鈴還須係鈴人。”


  天氣幽涼,秋風吹著鳳陽閣後院的斑竹如同霜降般簌簌作響,走廊內的四季海棠因為酷暑褪去已被搬到了庭院中,更加彰顯生機盎然。


  嫣紅似火的帳幕低垂,太陽還未落山,一片又一片的火燒雲把天空織成漫天的綺麗錦緞,霞光似金的餘暉斜斜射進幾縷光線照進殿內,暖閣的宮燭已經搖曳焰火。在十二支銅鎏金瓜棱天球瓶形燭台被悉數點燃後,長公主趙璿貌似心情不錯,親自拿起放在身旁案頭上的樹剪,拂袖起身,用護甲輕輕彈了彈能夠映出人影來的犀利鋒刃道:“這就對了,光線足夠亮了,才好下手。”


  說著,她緩緩移步到室內的幾株四季海棠麵前,埋頭開始操起樹剪修剪枝葉。


  “長公主,如今蕭家結黨營私的流言已經不脛而走,連汴京皇宮犄角旮旯裏的宮女與宦官都偷偷地在背地裏竊竊私語這樁事,會不會矯枉過正,把火星引燃到咱們鳳陽閣裏來?畢竟有太祖賜婚束縛,鳳陽閣與蕭家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擺脫關係的。”流朱微微咬一咬唇,俯身低語道。


  趙璿眼眸如波,朝著修剪好的海棠淺淺一漾,柔婉的眸光中閃過一絲輕慢道:“本宮就是瞅準了這層脫不了關係的關係,才出此上策的。一則可以迫使蕭家主動向我低頭,求我幫襯著美言幾句換取真宗的信任和原諒;二則可以借刀殺人,借機除去夏侯山莊這四個讓我不悅的字眼。”說著,她頓了頓,停下手中的樹剪,含笑抬眸繼續道:“這三則嘛,還可以試探朝廷對我鳳陽閣的態度,我日後也好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分量。”笑容意味深長,如同一抹淺淺的雲煙,含了絲絲涼薄的氣息。


  流蘇低首垂眉,笑意清幽道:“長公主吩咐奴婢提前給包大人通風報信,有人要惡意中傷蕭家,表明了鳳陽閣對蕭家的憂慮和顧及之心。包大人心領神會,在皇上麵前推薦蕭家自證清白,以您的證言證詞作為評斷依據。如此一來,長公主便最終成為了拯救蕭家於水火之中的救命稻草,蕭公子還不回心轉意?蕭家還豈敢怠慢?如此想想,真是妙招。”


  趙璿一枝一葉細細地修剪著眼前的四季海棠,直到使它的姿態達到自己理想中的效果,幾下利索的功夫,花盆底下的外圍枝條大多已被剪掉,隻剩下四、五株主幹枝條完好保留。


  宮女侍奉了茶水和點心進了暖閣,屈膝行禮後,眼色一轉,目光落在行雲流水的修枝剪葉上,奉承道:“長公主蕙質蘭心,奴婢以前隻聽聞在於琴棋書畫,未曾想連修剪花枝這點碎末功夫也得心應手。”


  話音剛落,正巧遇見趙璿修剪好了枝葉,她退後了兩步仔細端詳了一眼,倏然薄薄含笑道:“這有什麽可阿諛奉承的,修枝剪葉不過是從心所欲罷了,本宮看著順眼的就留,本宮感到礙眼的就剪,本宮認為有用的就留,本宮覺得多餘的就剪。”


  正當此時,一名宮女掀了湘妃竹簾進來,施施然道:“蕭公子剛從江州趕到府上了,長公主可否要見一見嗎?”


  趙璿輕嗤一聲,掩不住眉心淺淺的喜悅,怡然自得道:“他來的速度倒還快。”說著,一邊命宮女捧來金盆與絹帛用以淨手,一邊鳳眼揚起緩緩道:“蕭修編難得蒞臨我鳳陽閣上,實屬難得,見,怎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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