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境
吃過午飯閑來無事,風吟在床邊坐下,隨手拿起書桌上一本《楞嚴經》讀了起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室羅筏城,祇桓精舍。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無漏大阿羅漢。佛子住持,善超諸有,能於國土,成就威儀……”
婆婆常說,讀佛經能靜心。婆婆信佛,屋裏自然佛經就多,風吟閑來無事時有時也會坐在窗前手持一本經書細細讀,雖然總覺得晦澀難懂,但每每讀著讀著心就靜下來了。婆婆說,這也算是入門了。
婆婆在臥房的北角設了一個佛堂,佛堂裏隻供奉了一尊觀音像。半人高的紫檀木桌上,觀世音菩薩左手持楊柳,右手端淨瓶,目光柔和,麵帶微笑立於蓮花之上,盡顯端莊慈悲之像。
觀音像的兩側手寫有一副對聯,字跡端正工整,蒼勁有力,是婆婆親手寫的。
上聯為:大慈悲度一切苦厄;
下聯是:空色相現五蘊光明。
婆婆仔細淨手後點起檀香,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悲華經》,又從抽屜中取出一串佛珠,在觀音像前的蒲團上跪下,將經書放於身前,邊轉動著手中的佛珠邊念了起來。
婆婆從前是不信佛的,但搬來將軍府的第二年便設了這個佛堂,每日跪無佛前誦經禱告。
風吟曾問過她為何信佛,婆婆說:“我造孽太多,多念念經,希望菩薩保佑我死後在地獄可以不用太苦。”風吟不解,婆婆哪裏像是會下地獄的人呢,可轉念一想,或許是婆婆以前做過什麽錯事吧,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經書讀了好一會兒,風吟的心非但沒有靜下來,反而愈加煩躁了。於是幹脆將經書放下,雙手托著下巴歎起氣來,心中默念:“怎麽還不來呢,換做平時早該來了啊!”
婆婆聽見歎氣聲停了念經,放下佛珠顰眉說道:“總會來的,你又何必這樣著急呢。”
風吟不想打擾婆婆念經,於是抿住嘴巴不再出聲,輕手輕腳地翻身爬上床和衣躺下,閉上眼睛假寐起來。
也不知過去多久,風吟在檀香醇和的香氣中安下心來,沉沉進入夢境之中。
夢中天色已晚,風吟一睜眼發覺自己竟站在一處院落中,四處無人,連蟲鳴聲都沒有,靜得嚇人,月光慘淡,被雲朵時遮時放。
借著月光風吟看見左前方有兩棵樹,形狀十分眼熟,仔細一瞧竟是紅梅樹,一下便安下心來,原來是在“紅梅院”啊。
突然前方亮堂起來,刺得風吟眼睛一閉,再一睜眼時看見麵前的屋門大開著,一個身影映在窗戶上,那麽熟悉,令人心暖。
風吟快走幾步來到門前,心裏升騰起的喜悅怎麽按都按不住,走進屋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就站在書桌旁,抬頭看見她露出一臉微笑,向她招手道:“快過來,小叔教你寫字。”
他的大手扶住她的小手在紙上一筆一筆穩穩地寫著,溫潤的聲音就在耳邊:“風——吟,這是你的名字。”一陣風兒吹過,吹動屋簷的金鈴叮鈴叮鈴地響了起來,恰似風吟心中的笑聲。
風吟回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你的名字怎麽寫?”他笑著握住風吟的手,聲音溫潤似風,“我教你。”
那天的記憶溫暖歡悅,風吟一直記著,終於在許久之後將它印在了腦海深處。
夢中風吟劇烈一晃,睜開眼時不知怎得突然來到了花園,正是正午的時候,太陽照在身上燙得厲害。風吟看見前頭花圃中匠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朵開得正好,心裏頭便想:“母親最喜歡花了,我給她摘一些放在屋子裏她一定喜歡。”
於是歡喜地跑到花圃旁挑選開得最好的花枝折了一大把,可是嬌花帶刺,風吟隻顧摘花沒怎麽避好,手上胳臂上被劃了好幾道口子,連脖子裏都劃了一道,滲進汗水淅淅瀝瀝地疼著,用手一摸,有些小血絲,不過幸虧大傷口,想來不要緊。
怕花曬久了缺水枯萎,風吟趕緊抱著它們朝母親的院子跑去,絲質的裙擺被花刺鉤住,“嘶”地一聲裂開了一大道口子。
母親的院子門開著,風吟一溜煙跑進了院門,正在給花草澆水的婆子看見風吟臉色大變,趕忙將水瓢扔下向風吟跑來:“小姐,您怎麽過來了呢。”
風吟笑著將花舉到胸前,“我給母親摘的花,可好看了呢。”說著就往屋裏跑,婆子一把沒拽住,在後麵追著喊:“夫人正在午睡呢,小姐還是回去吧。”
風吟進屋就看見母親坐在桌邊繡著什麽,嘴角還銜著一絲微笑。風吟小心地走到離她兩步的距離,舉著滿滿一捧花笑著喊道:“母親,你看我給你摘的花,婆婆說你最喜歡花了。”
母親聽到聲音身子一震,抬起頭時眼睛裏已含了怒意,冷冷地盯著她道:“誰讓你過來的!”
風吟被她的眼神嚇得一哆嗦,笑容一下就沒了,急忙解釋道:“你喜歡花,我想讓你高興。”說著上前一步將花舉到她身前:“娘你看,可好看了呢。”
母親看著她的眼睛,怒從心起,嫌惡地猛然一把揮開了那些花,不料卻被花刺紮到了手,“呀”地低眉一呼,一顆血珠就從指頭上湧了出來。
風吟嚇了一跳,急忙扔掉花去看母親的手,急急道:“我不是故意的,娘我不是故意的……”手剛要碰到母親的手,就被母親一巴掌打開,滿臉怒意大喊道:“不許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母親的力氣太大,風吟一下就摔倒在地上,屁股摔在地上鈍痛了一下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可風吟不敢哭出聲,嚇得趕緊站起來,又不敢去碰母親,哆嗦著小步退到門角擺著手輕聲解釋著:“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惹母親生氣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這時將軍匆匆從門外趕來,一進門便直奔夫人而去,一把擁住瑟瑟發抖滿臉恨意的她輕聲撫慰:“沒事了,別生氣,我讓她走,我讓她走,她不會再來了。”
說著轉過身對風吟道:“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你母親了。”說完轉頭輕聲安慰著文月,不再看風吟一眼。
母親這時看見風吟呆呆地站在原地竟沒有動彈,雙目赤紅地流出眼淚,哭喊道:“滾,你給我滾出去!給我滾!”
風吟被母親的喊聲嚇得氣都不敢喘了,立刻轉身沒命地跑出了屋子,連頭也不敢再回,淚水順著臉向下流到了脖子裏,被玫瑰刺劃傷的口子這才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風吟一路喘息著跑到“紅梅院”,關緊院門蹲在紅梅樹下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一夢冗長錐心,風吟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淚水流了滿臉,掙紮著卻怎麽都醒不過來。
婆婆歎口氣站了起來,念道:“這都是孽啊!”顫抖著走至床前,伸手摸上風吟滿是淚水的小臉,臉上的表情悲痛無比,輕聲道:“別怪小姐,這是你們母女命裏的劫難,是孽緣啊!”
婆婆每每聽見風吟在夢中呼喊她母親時不是不動容的,更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可她又能怎麽辦呢。
若風吟出生在一戶普通的人家,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會是個十分招人疼愛又懂事的好女兒,可惜出身這種事情沒得選擇。
過了半晌,婆婆細細擦幹了風吟臉上的淚水,疼惜地輕輕搖動著她的肩膀緩聲道:“起來吧,二爺的東西應該快要送來了。”
風吟被她一搖渾身一顫猛地睜開了眼睛,定定看她半晌才從噩夢中掙紮出來,眼睛酸澀得難受,後知後覺地伸手摸一摸臉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濕潤。
這才將夢境與現實分開,但悲傷的情緒卻還沒有平複,於是也不說話,隻做起身來安靜地整理好衣服,將呼吸平穩後才下床,低頭忍住淚意向著外屋走去。
婆婆在風吟身後,將濕了一大片的枕頭輕輕翻過麵來。
還沒走到桌邊呢,院子的木門突地發出“嘎吱”一聲,極輕快,是有人來了。
風吟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來,換上笑臉轉過身子就朝著門口跑去,那是李吉開門的聲音,那動作輕快利索和別人不同。
李吉是小叔院裏的侍從,每月都要來一次的。
見風吟站定,他將一個布包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風吟,笑道:“我們主子說了,請小姐明日穿上這個,老時辰在老地方見。”風吟“嗯”一聲點點頭,向他報以一笑,李吉也回以一笑,便轉身出門了。
小叔每次回府總會給風吟帶禮物,有時是一隻寶石簪子,有時是一束山中野花,哪怕隻是幾顆野果風吟都會喜歡得不得了,因為這是小叔送的,而小叔是親人。
漸漸地,每月等待小叔的禮物成了風吟一個月中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回到屋中,風吟迫不及待地打開布包,包內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衣裙。上身白色錦衣外罩,在領口處用極淡的黃色絲線勾出幾朵梨花,內配淺藍色緊腰寬袖上裳,下搭一條月白色百褶長裙,在裙擺處點綴著幾朵淺淺的粉色榕花。
不像是豪門貴胄家小姐們的衣服般奢華豔麗,但卻難得清淨幽美,清麗靈透。美得不像是人間的東西,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的衣服。
婆婆看了這套新衣服,又看了看風吟的神色,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還好在這府裏還有一個人是真心疼愛這個苦命的孩子的,這樣自己的心才能好過一些。
婆婆伸手摸了一下衣服,感覺有些單薄,便轉過身朝臥房走去,從櫃子中替風吟取出了一件雲水藍的織花細錦毛領披風,放在衣服旁一比量,甚是滿意道:“這顏色搭起來正好,明天出去的時候一起穿著,寒冬臘月的別穿少了凍壞了身子。”
風吟瞧著桌上厚重的披風和婆婆歡喜的眉眼,心裏也跟著暖了起來,在這悉心的叮囑中聽出了平常人家裏祖母叮囑孫女的意味,於是柔和答道:“嗯,明天會穿上的。”
風吟將衣裙和披風一起穿在身上比量了一會兒,正合身,在屋子裏穿這麽多還有些熱呢,心裏越發高興起來。可又生怕弄髒了一處,於是試完便脫了下來,小心地將它們疊好放進了櫃子。
婆婆再次拿起經書讀了起來,風吟坐在窗前透過窗柩的縫隙看外麵的白雪,隻覺得神清氣爽,連婆婆嘴裏晦澀的經文都動聽了許多。
現下什麽都不願想,心中隻默默祈禱著:願菩薩保佑,明日定要是個晴朗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