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文德橋
戴玉佛鄙夷看範鯉:“爛草魚你這懦夫沒義氣!丟下朋友,臨陣脫逃!”
他和範鯉素來不和,最反感其見架身後躲的特性。而範鯉仗著大他一歲,平常老擺兄長架子。因此挖苦起來毫不留口。
“爛草魚……”範鯉聽到三個字就是額冒黑線。
“範者,水草也。鯉者,魚也。故範鯉者,草魚也。又可名——爛草魚!”
某個抄書童生,搖頭晃腦的裝比樣浮現眼前。然後這外號火速在群童中流傳開來。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範鯉仇視讀書人的原因之一。
他大怒:“不許叫這三個字,你這四眼狗!”
戴玉佛同樣白臉一沉。他雙眼下各有淚痣,觀之如四眼,故得此號:“你想打架?”
範鯉彈弓一張:“爆你狗頭!”
“好啦!”
馬小虎不耐打斷:“五人都躺了,那你們跟誰打?”
“鬼知道哪來的回鬼蠻子?”
戴玉佛嚷嚷:“一去那兒就看到那五人躺地下。咱一看那混蛋拉著林靜,就馬上衝過去揍他。結果……哎呦疼死咱了。”
馬小虎皺眉:“回鬼蠻子?”
戴玉佛說:“那廝卷發碧眼,發式衣褲跟我們都不同。不是回回,就是外來蠻夷。
對了,他豹體彪腹的,倒是跟以前的大小眼很像。”
“跟以前的我很像……”
馬小虎被最後一句補刀重傷了心:“戴四你什麽比喻?變著法兒罵我身材走樣……咦?”
他和範鯉互望一眼,都從話中聽出某意。
“你問都不問,怎麽就動手了?”範鯉白癡般望著他。
“都白日行凶還問個屁啊。你以為咱是你這條慫魚?”
戴玉佛把胸口啪啪拍:“咱打架一向身先士卒。”
看這小鬼得意洋洋的,馬小虎氣笑:“還真是個不長腦的莽夫,這頓打算白挨了。”
範鯉笑說:“也不知哪來的好漢,一打五……外加一隻狗!其樂無窮厲害啊!”
“去看看就知道了。回鬼蠻夷?有意思!”
馬小虎野獸見獵,容光奮發。
今年才完工的文德橋,還係著代表吉祥喜慶的紅花。以陽光作梳妝,花河為綠葉。精神鮮豔,宛如戴烏紗、穿禮袍、騎大馬的狀元郎。
文德二字,取“文德以昭天下”之意。但自建成始,就有“君子不過文德橋”之說。因為那橋的彼岸,就是名冠全日月朝的紅粉妓館之所。
不過,也就這麽一說。君不見,成天往那煙花巷裏鑽的三人裏,必有一人是士子文人。
說起來儒家正統與金粉之地。在實在虛,分隔它們的,隻是區區一座“文德橋”而已。
橋旁房屋的拐角胡同,少年們喧嘩正鬧。
疼痛呻吟之聲、問候先人的詛咒、還有榨油鼓氣的叫罵,合在一起格外刺耳。行人們見此,紛紛避而遠之。
“大小眼,範草魚!”
坐著的戴金鎖和站著的狄巴向他們招呼。
戴金鎖是戴玉佛二哥。與弟弟白嫩的長相大為不同,他更為粗獷結實。
一頭連女子都羨慕的濃發,烏亮且直。簡綁馬尾,如瀑懸空。可惜現在,沾灰染塵還夾幾根草,說明他剛剛被打倒。
雙頰各有三縷鬢毛,上下排列,發怒時尤其明顯。身段削瘦,臂長腿細。打架凶狠,故有二狗之號。
此時他盤腿坐地,麵容猙獰,為同伴大叫助陣。馬小虎隔幾丈遠,都能聽到那金石碰撞的吼聲。
他捂耳調笑說:“早啊戴二爺,戰況如何?”
戴金鎖沒好氣說:“還能如何,咱被打敗了!”
“仙人板板,正經點大小眼,這碧眼兒很強!”
狄巴焦急說。他是來自西川的木工。中等個頭,四肢粗壯,一張黃臉上兩隻銅鈴眼。雙腮豐滿如蛙鼓起,外號“巴蛤蟆”。
這群人裏隻有他沒有參戰,衣服最為幹淨。
“等會再說,林靜呢?”
馬小虎左右顧望,急向靠牆昏迷的破衫少年走去。
十一歲的林靜比戴玉佛還小兩歲。在群少中最顯稚弱,家境也是最窮。但從小耐心苦讀,到哪不忘拿本論語,故馬小虎等人都高看一眼。
他柔靜顯青的臉上留著血跡,駭人的是腦袋被開了瓢。衣破鞋掉,兩隻三角眼緊閉,一手仍死抓被撕稀爛的殘書。
馬小虎見傷口已經粗處理。血已止住無礙,鬆了口氣。目光一凝,向對麵的凶手射去。
戰局的另一頭,五潑皮或趴或倒或站。人人掛彩,眼中含淚,慘不忍睹。
一個小胖子頂著青腫眼,正扶著另一個爛嘴胖子互相安慰。
這是一對雙胞胎。青腫眼的叫甘福,外號甘鐵臂。嘴爛的是甘祿,外號甘一花。兄弟倆是牢房獄卒老大,甘貴的兒子。
這獄卒頭子兼行刑劊子手,在鄰坊間口碑甚差,經常被咒生兒子沒屎眼。但老天無眼,不僅生了兒子,而且一炮雙響,羨煞旁人。
作為甘頭頭的心頭肉,雙胞胎打小感染了老子的橫氣。在孩童中也是鼻孔朝天。不過此時的兩人,活像霜打的蔫茄和被遺棄的貓兒。
“哥,大小眼來了。”
爛嘴的甘一花看見馬小虎,想起某些不好回憶,嚇得嘴都不疼了。
甘鐵臂愕然抬頭。馬小虎朝他露齒一笑,也不由打了個寒顫:“等會趁他不備……馬上溜!”
馬小虎不屑冷哼。耳中喧囂聲更嘩,目光投向激鬥的中心,露出訝色。
兩派人的中央,男子漢的決鬥交戰正酣。田耕牛比成年人更魁梧的鐵塔身軀,分外顯眼。
田耕牛在城中打鐵為生,有大鐵牛的外號。天庭飽滿,眼神光明。顴高鼻挺,相貌威嚴。
他微吐著氣,兩條麒麟臂力大勁沉。連擊數招,壓著對手連連後退。但對方立馬提速,以快打重,竟將他迫了回來。
兩人如熊搏豹,鬥了個勢均力敵。猛然間二強一撞,鐵拳炸裂!
“砰”一聲!田耕牛虎背蜂腰,如微風拂鬆巋然不動。反而是對方連退數步,搖搖欲倒。
田耕牛得勢不饒人,上前一把將對手拽入懷中。奮起水牛氣力,疾轉數圈甩落出去。
那人被丟出丈遠,直摔得眼冒金星,耳中打鳴。陣陣灰塵激起,他掙紮幾下,顫顫巍巍站起。
“幹得好老田!”
戴金鎖譏笑:“這小子跟你拚力,純屬以卵擊石!”
然而田耕牛並不輕鬆。額頭冒汗,胸口大幅起伏。
他雖力大,但對方招式精妙,自己吃虧不小。
被範鯉讚歎“一打五外加一隻狗”的夷鬼。在被拋落地的瞬間,蜷縮身子,在地上以滾卸勁。
緩緩站起,氣息不亂。目露凶光,氣勢更勝。
馬小虎看那少年。一頭烏黑卷發齊耳,雙瞳泛碧。衣著也怪,黑色短袖內衣和長褲,皆畫奇怪的條紋。看料子,不像布紗、不像綢緞。
往下那雙俊鞋,赤黑白三色相間。做工精致,已被泥水賤得髒汙。南都之中,東西南北人物來來往往,但馬小虎從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
碧眼少年滿臉病容,麵色黃中泛黑,一對眼圈黑濃。那眼光馬小虎再熟悉不過。
流浪中,他屢屢對著河流打量自己。自嘲說老子是天下第一亡命徒時,就是這種眼神。
那是在絕望中失去一切的人才會有的,極度狂熱,夾帶攻擊性的眼神!仿佛地獄的魔焰,要燃盡整個世間。
馬小虎被那魔性目光掃過。隻覺得那光,由眼睛直射心間。再由心髒的動靜脈,傳至渾身上下,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
馬小虎的右手,反射握緊腰後燒火棍。肌肉瞬繃,熱血,刹那沸騰!
“野獸之間的同類相吸?”
盡管這兩年,安逸的生活養肥了曾經的獸軀。但畢竟多年軍旅,野性難消。此時,體內野獸的戰意,竟對這碧眼兒產生了共鳴。
“這穿的是戲服嗎?紅紅黑黑的!”
範鯉也在打量:“這也不像回回。更像得了瘋病,從廟裏跑出來的和尚。你瞧這碧眼兒眼神凶的!”
馬小虎鬆開右手:“是不是和尚不清楚,但得了病是肯定的。
聽!雖在忍耐,但還是聽得到他體內的病喘聲。還有那鬼一樣的臉色。
彼其娘之,就這樣一個喘鬼還能打贏七個人,這人武藝高強啊!”
“武藝再高也是個病鬼!”
範鯉一笑:“其樂無窮,別說他打不過田耕牛。就算大鐵牛敗了,我們這邊也可以車輪戰挨個熬,總熬得他燈枯油盡,惡病發作。
嗯,此計大妙!老規矩,你們打頭陣,我給你們掠陣壓軸。”
他一番話說得理所當然,無視戴玉佛鄙視的目光。
“彼其娘之,最後是他燈枯油盡還是我們全軍覆沒,還不好說呐!”
馬小虎緊皺眉頭:“這小子現在屬於困獸之鬥,既狂熱又冷靜!表麵虛弱,但實際上,一夫拚命萬夫莫敵。在兵法上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最不可戰勝的!
何況我看他本身就是個練家子。如果兩年前,我巔峰狀態還可跟他鬥鬥。可如今髀肉複生……沒有贏他的把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