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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夜宴(上)

  像所有的大人物那樣,這天的晚宴,譚老爺最後一個登場亮相。


  按說他年紀才五十幾歲,可額頭上的橫向皺紋深刻密集,如同五線譜一樣,你再看他那雙威嚴的眼睛,總是流露出精明算計的眼神,一點不像是娶了個年輕妻子而任人擺布的老頭子,而姚富麗看丈夫的眼神,恨不得的焚香膜拜。


  夏鳳池想,或許喬治說得對,這並非完全是一場美色與金錢交換的婚姻。況且,就算是又如何呢?一位漂亮的女性渴望安逸生活,竭盡全力博得年邁丈夫的歡心,她不覺得有什麽過錯。於是她看看若蘭,又看看花枝招展的姚富麗,想起若蘭對繼母的評價:一隻淹死在蜜罐裏的螞蟻。


  至於姚馥蘭,她像是朵霜打的花兒,整個人都蔫了。陳校長看上去飄然出塵,沉浸在自己的天地裏不問世事,而關佩珊照舊沉靜的像是一汪潭水,譚鬆林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很難想象下午他曾在姚馥蘭前爆粗。喬治仍然對姚富麗很殷勤,夏鳳池冷眼旁觀,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也在他八麵玲瓏的名單上——這麽說,她竟然也開始在意喬治對自己的態度了,這令她有些悶悶不樂。


  女傭為大家倒滿了窖藏的紅酒後,陳校長首先向譚老爺表示謝意,代表吳東大學師生感激他捐巨款籌建的新圖書館,譚老爺當仁不讓的接受了讚美,道:“如今社會上的人每個人都在談變革,都是空洞的叫囂,什麽一片新天地、新的社會,他們沉醉於辭藻,而我,就是這社會的衛道士,堅持認為與其花時間研究那些新理論,不如把精力投入到事業當中,為經濟發展添磚加瓦。”


  隨後他便詢問梅傲生歸國後的打算,他原以為地質調查所就是一群書呆子在那裏瞎折騰,但聽到梅傲生是副組長,因此有一個“同上校”的職銜,立即就表示了興趣,他甚至露出難得的笑意,道:“實業救國,能源是必不可缺的,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既然問到了女婿,難免又多問了女兒幾句,若蘭撒嬌道:“我也是骨幹啊,哎這個行業就是苦,我們冬天去愛沙尼亞看過油頁岩之後,坐火車到俄國,車票中有一段是三等票,上車之後才發現那是沒有座位的鐵篷車,同車者都穿光板羊皮襖,整個車廂都是羊皮的味道,臭得不得了。我們就在裏麵熏了大半天。”


  雖然她盡量輕描淡寫,但也這等於訴苦當眾伸手要錢了,譚老爺含混的“嗯”了一聲,梅傲生臉上則有些掛不住,姚富麗朝妹妹撇撇嘴。


  譚老爺好比教師輪流檢查作業,終於開始審問兒子,基本上他問一句,譚鬆林總要磨嘰很久才回答,譚老爺終於“哼”了一聲,他指著關佩珊朝大家笑道:“我這兒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事,就是娶了個像樣的老婆。”譚鬆林則麵無表情,可見這不是第一次當眾被父親羞辱。


  盡管當事人毫無反應,大家還是感到了尷尬。


  喬治見狀,起身舉起酒杯對諸人道:“無論國內還是國外,現在的社會都比以前開放得多了,有些人覺得婚姻大概不是愛情的保障,所以並不需要,但不論哪裏,金錢卻都是婚姻的保障,而銀行乃是金錢的最佳保障,所以今晚我首先要祝譚老爺一杯,像您這樣的銀行家,神仙榜裏的地位要比月老還要高,因為月老隻會牽線,您卻使多少良緣得以維係,來來來,請諸位都舉起杯子幹了!”


  大家被他這套巧言如簧的理論驚呆了,姚富麗第一個跳出來應和,接著若蘭和陳校長也舉起酒杯,酒席的氣氛終於變好。


  喬治剛落座,就立即把從傭人那裏拿來的冰塊用餐巾包裹住貼在腳踝。誰叫下午他受傷時夏鳳池也在呢,照顧他仿佛成了她的責任,喬治也毫不客氣的管她要這個菜要那個菜。夏鳳池小聲嘀咕說,你手不是還好著呢?

  仿佛上課時時私底下說悄悄話,突然間,她發現席麵變得很安靜,所有的人都盯著自己,譚老爺更是目光如炬,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看透似的。


  夏鳳池暗叫一聲不妙,自己接受考察的時刻到了。


  譚老爺研究她半晌,才道:“我很佩服你的父親,但他為什麽應允你去做曹汝霖的助理呢?”喬治抱著看好戲的眼神,咧嘴笑了笑,有關譚老爺的故事,夏鳳池早就聽說一二,據說他會因為一個人的說話聲音走路方式而厭惡,然後就再也不給對方機會,根據自己的觀察,她認為他可能是位無情的商賈,但並不陰險。


  於是她謹慎醞釀說辭,畢恭畢敬道:“曹先生與我父親是日本留學時的老同學,私交甚篤。”譚老爺不依不饒道:“曹公對於舊事,可有過自醒?”這話夏鳳池聽上去很刺耳,她覺得在譚老爺這種金融投機家眼中,政治操守無非也是可以評估價格的資產、談判桌上的砝碼,曹公之所以被他輕視,並不是節操品性不佳,而是投機鑽營的失敗。


  然而少年人的爭強好勝,使她不顧若蘭的暗示,脫口道:“自醒的應該是政府,而不是政客,何況曹先生也說,此事距今多年,回想起來,於己於人,亦有好處。雖然於不明不白之中,犧牲了他們三人,卻喚起了多數人的愛國心,總算得到代價。”


  陳校長第一個站出來首肯說:“坦白地說,巴黎和會之簽訂,作為戰勝國的中國主權受辱,其根本原因還在於國力的貧弱,


  夏鳳池雖然覺得“賣國賊”刺耳,可還是聽得出來陳校長是向著自己的,於是畢恭畢敬朝他遙遙致意,而譚老爺卻又試探著想了解曹汝霖的一些事情,甚至發表了一些尖銳的評論,畢竟對方是長輩,夏鳳池也不想和他爭執,遂微笑道:“日久見人心,曹先生節操如何,不需要我一個晚輩替他來辯白。”


  譚老爺瞪大眼睛看著她,非常不快的“嗯”了一聲,總算把這個話題告一段落,夏鳳池能感覺到在座諸人都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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