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平
白鶴鳴得知她要回家,驚道:“你父母還有些時候才回國,你一個人多不安全啊,不如再多待一陣?”他還要問,白太太看丈夫一眼說:“我們連保護都盡不到,還有什麽資格挽留呢?”白鶴鳴有點尷尬,夏鳳池剛想說幾句玩笑話調節氣氛,卻發現白太太竟然有些眼紅。就聽白太太道:“聽說曾先生傷好多了,我讓你姑父打電話問候,他書呆子氣犯了死活不肯,後來還是我致電過去。”夏鳳池道:“姑母你打電話過去,是誰接的呢?”盡管這個問題令白太太覺得有些奇怪,她還是回答道:“竇良卓接的啊,我都沒和曾先生夫婦通上話。”
回北平的火車開得很慢,夏鳳池望著窗外的風景從水澤遍布、綠意濃厚的水鄉,漸漸變成枯寒幹燥的北方田野,她的思緒也在不斷變化。臨出發前,她想和曾四海或者曾夫人通個電話,可現在想要聯係曾氏夫婦,都必須通過竇良卓,這人簡直門神一樣。
火車上,回想著曾四海、德齡、花豔秋諸人,她腦中不時又浮上那雙毒蛇般的眼睛,心想這位記者小姐倒是能把大家都串起來,就好像一條若隱若現的灰線。她或許該打聽下這記者的來曆。竇良卓那樣的不苟言笑,沒想到竟然和她那樣親密,夏鳳池總覺得風流韻事不會和他那樣的一張臉連在一起。她簡單了解過竇良卓背景,出生在東北,後東渡日本留學,歸國後先是在上海一家醫院工作,後來就做了曾四海的私人助理,在南京政府並沒有任何職務。
按說他的身份很明了,可她覺得站在明處的竇良卓,背後有個陰暗的影子,這令她有些不安。
火車開得太久了,太慢了,她隻好拿出本德齡的書來打發時間,這是她從曾府拿來的那本,和白鶴鳴丟失的那本一模一樣。她看得津津有味,德齡在書裏麵記錄著陪駕慈禧的深宮生活,既有女官們的勾心鬥角,老佛爺的奢靡生活,還在若有若無間暗示了光緒帝和自己的曖昧關係。尤其一張照片,光緒帝附身指著桌子上地圖,她側身而望。她的側麵很好看,夏鳳池記得德齡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鼻子。隻是書的結尾,德齡說她當自己是西洋人,此書也是獻給美國友人,這話多少令夏鳳池有點膈應。
火車終於到了北平,這是寒冷幹燥、陽光明媚的一天,女傭見了她笑道:“到底是南方水土養人,小姐比之前看著滋潤。”
她向來不喜歡車馬勞頓,這次遠行真是困乏不堪,仿佛所有的疲倦都積攢到了今天。進了屋,她徑直奔回自己房間,陸家是位於胡同深處的一個小院,不像姑姑家那種樓房總是聽得到街上嘈雜的車馬聲。住在這樣的四合院,很有與世隔絕的感覺。
不過家裏的情景令她煩亂,尤其是她的房間,太整潔了!
女傭見她皺眉,笑道:“你走時都快春節啦,哪有不打掃衛生就過年呢?我就自作主張整了下,保準什麽東西都沒搞亂。”
她決定先去要好的大格格家走動下,順便打聽下德齡,反正她們都是有點名氣的滿人,應該能問出些眉目。沒想到到了她家,一聽這個問題,大格格立即用溫柔堅定的聲音說:“不清楚。”
隨即,大格格又用不滿的眼神瞥夏鳳池一眼,輕聲道:“她是漢軍旗。”
夏鳳池立刻就明白了這充滿責備意味的嬌嗔。大格格是鑲黃旗人,母親是乾隆皇帝五世直係孫女,父姓完顏也是貴族弟子,前清雖然亡了,在他們宗室的小圈子裏,仍然恪守著等級森嚴的傳統,下五旗是不入流的。
最後還是王老太太出來解了圍,她是個好脾氣的胖子,出場的時候大概剛從很遠的後院過來,嘴裏呼哧呼哧喘著氣,好像一架火車頭。就見她打哈哈道:“哎呀,德齡的阿瑪叫裕容庚,也算做過幾任實缺,就是他那個老婆忒喜歡吹牛,一會說她父親是內務府的,一會又說祖上在乾隆爺時是禮部尚書,哎呀,這些話最多哄哄那些洋人,其實她父親是東陵內府上的,祖上也確實在東陵禮部有過一官半職,可不管幹什麽,都無非給祖宗的祭奠做硬麵餑餑呀。”
東陵在河北遵化,養了一群人替天家看墳,在官老爺眼裏是最最清貧無權的苦差,裕夫人必定是跟著丈夫做了外交官夫人後眼界大開,學會了給祖墳舔磚畫瓦好揚眉吐氣。
大格格很快就把之前的不快丟在腦後,纏著夏鳳池問她南下的見聞,王老太太則慈愛地看著女兒,不時的插上幾句嘴。她們母女和其他家人,都住在東四三條27號祖屋,這是個中西合璧式四合院,還保留著輝煌時期精致大氣,隻是房間裏裏夾了點新式家具,年輕人都喜歡,王老太太則會皺著眉頭評點說:“料子差、手工差,簡直不能看!”
無論是發牢騷,還是發脾氣,王老太太都慢悠悠,旗人們的悠閑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烙印,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天塌下來也不在乎,實際他們的天空已經塌陷一次了,還有什麽比王朝陷落更可怕呢?
一旦開啟了王老太太的話匣子,立刻就會引發滔滔的洪水,她說:“哎呦,那個德齡,跟她的大話精額娘一樣,還是她妹妹容齡性子好,沉靜穩重。哪像那個姐姐,就會瞎掰掰,知道個一,就非說成二,像隻麻雀似的。老太後對她那麽好,她恨不得把宮裏那點事兒都給抖摟出來,要是我們大家都像她那樣,到了地下還不得叫祖宗罵?”
大格格聽膩了母親的抱怨,把零食盒子遞到母親麵前,連說幾遍“吃呀”,王老太太抱怨道:“哪有閑功夫嗑瓜子,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敬懿貴妃沒了,後天就是她的奉移禮,你們姐妹穿得禮服還沒備好呢。”
等到王老太太走遠了,夏鳳池才問:“敬懿貴妃,是哪位啊?”大格格道:“同治爺的瑜妃娘娘,七十七了,身體一向結實,大年除夕晚上才沒的。”夏鳳池道:“呦,這位真是高壽,比老佛爺活得還久。”大格格聽了這話,忽然就沒了言語,她呆望著窗外半響,才道:“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了六十年,你說有什麽意思呢?”
大格格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生得纖瘦頎長,眉眼精致,是宗室裏出了名的美人,前麵原本有個未婚夫,因為品行不端才退了婚,宗室圈子小,她的身份又在這裏,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眼見得似水流年度過,如花美眷朝著三十歲的道上直奔,難免有些意興闌珊。
夏鳳池聽了,本想勸她不如出來尋份職業,話到嘴邊,還是又咽了回去。
最後還是大格格說:“後天敬懿貴妃的奉移禮,裕家或許有人來,不如和我們一道過去,說不定裕家會有親戚去,順便看看熱鬧,陪陪我也好。”
像這種皇室大場麵,指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夏鳳池聽了,也覺得很有必要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