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伶
一直等到女郎搖搖擺擺走遠,夏鳳池說明了來意,竇良卓道:“你冒然過去,估計會吃閉門羹,不如我去打個招呼。”於是夏鳳池第二次見到了舞台下的花豔秋,此刻她既沒有粉墨油彩,也沒有華服美飾,臉上彷徨和愁苦無疑。竇良卓對他畢恭畢敬道:“六小姐是曾家的遠親,也在幫曾先生做事,她奉命來和花老板聊聊。”
花豔秋神情中露出幾分不自然,繼而就見她搓著雙手笑道:“歡迎歡迎,先到客廳裏落座吧。”女傭端來了茶水,退出前很識相的把客廳門關上了。
花豔秋說這是上好的龍井,可惜不是新茶,有些陳了。末了,她這才鬆口氣,轉向夏鳳池,仿佛在說:“你想問什麽就開口吧!”
夏鳳池道:“花老板,您平常來往的盡是些什麽人?”
花豔秋道:“報紙,戲迷,還有些同行,可同行大都不喜歡我,我知道他們背後說,花豔秋欺師滅祖,偷了他的戲,搶了他的琴師和鼓師。但我從小就癡迷他,見天兒去看他的戲,揣摩他的扮相、唱腔、身段,人家都說我像他的嫡傳弟子。可惜他為了避嫌不肯收女徒弟,要不是曾先生幫忙,我哪裏有機會大張旗鼓的在南京地界唱程派呢?反正那些同行怎麽想,我真的不在乎。”
一說起“他”來就喋喋不休,“他”就是程硯秋,盛名堪比梅蘭芳,盡管明知花豔秋迷戀程先生,當麵見她這樣毫不遮掩的坦露心跡,還是令夏鳳池感到意外。
夏鳳池又問:“花老板,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捕嗎?”
她以為會聽到“嫉妒”、“吃醋”諸如此類的話,然而花豔秋卻沉默了,雙手先是神經質的絞在一起,忽然她笑了,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回答問題,說:“我也不知道,唉,她也明明知道曾先生對我隻是一時興起罷了。”
剛才那個還自信滿滿的名伶,聲音漸漸變小,顯出幾分自卑來。
夏鳳池腦中不由浮現出曾夫人那端莊雍容的身影。她又問:“花老板,你知道曾先生在政府負責什麽政務嗎?”
聽見這個提問,竇良卓的表情立刻變得很警覺,就像警犬發現了險情。
花豔秋則嘻嘻笑道:“我哪裏懂他衙門裏的事情啊,更沒有問過。和你說吧,曾先生從來也不和我說這些事。”
她說這些話時,輕聲細語,又有點漫不經心,雖然開口閉口都是曾先生,可眼看著一個對她有恩的人臥病在床,說不定就要撒手人寰,臉上並不見幾分眷戀,隻是平添了幾分悵然,可能還有嗔怪,仿佛遭遇不幸,也是屬於曾四海自己不小心。
夏鳳池見了,胸中不由湧起一股寒意,但她又是這麽千嬌百媚的一個人,你硬不起心腸來責備她無情,因為她的臉看上去是那樣的無辜。
夏鳳池認為花豔秋和曾四海無非是逢場作戲,不會交流太深入,更不會參與他在政壇的那些事情,況且她是個沉不住氣的人,癡迷的隻有唱戲這一樁事,也不大可能參與或知曉行刺的事情,夏鳳池覺得自己可以試試挖掘下她的出身。
她脫口道:“花老板,聽口音你是天津人吧?那離我很近呢,我老家也在天津。”
花豔秋的反應意外冷淡,她幾乎整個人朝後一仰,噤聲許久,才冷冷“嗯”了一聲,並沒有認這個老鄉。夏鳳池又道:“德齡也是天津人呢,你們很熟吧?”
答案依然是沉默。可見“天津”是個對方相當忌諱的詞兒。
夏鳳池笑笑,閑閑道:“昨天晚上在曾府,我本來有機會見你的,想想還是算了,你畢竟是名伶,咱們還是麵對麵坐著,像朋友那樣的聊天才好。”
花豔秋有點坐立不安,她看看竇良卓,又瞧瞧夏鳳池,怯怯道:“那麽,你是政府的人?警備司令部還是法院的?”夏鳳池朝竇良卓努努嘴,笑道:“我的身份,你問他!”
就聽花豔秋囁嚅道:“失敬失敬,法官小姐大人。”
夏鳳池聽了這個稱呼,有點想笑,不過竇良卓並沒有說話,可見是默許。
於是她也不再解釋。
就見花豔秋先是拈了朵鮮花放在鼻子前嗅嗅,隨後就把一片片花瓣撕得粉碎,像是在思索著什麽,夏鳳池好容易才製止住阻擋她撕花的衝動。
半晌她才說話,口吻不複之前的冷淡,就聽她輕聲道:“我是天津人,德齡和我家長輩有交情,那天我中央飯店看見《良友畫報》的女記者正在采訪她,一開始我有點吃不準她身份,但是德齡女士記性很好、又熱情,所以我們才聊了幾句,又拍了合影——”
她顯然回憶起了什麽,有些吃驚的望著夏鳳池,小聲嘟囔道:“我和六小姐頭回見麵,應該就是在中央飯店大廳?”夏鳳池一笑,說:“對,後來在包廂我們也見過。”花豔秋有點難為情道:“那時候醉了呀,什麽都記不得了。”
望著她那張好看的臉,夏鳳池歎息一聲,問:“後來你和德齡又有過接觸沒?你還得你們當天在酒店都說了哪些話?”
花豔秋蹙眉思索片刻,道:“當時在酒店說的也無非是場麵話,對了,我還問她能不能幫我寫幾部新戲,她說自己不擅長戲文寫作,那是要有古文功底,但是她攢了好些個宮廷秘聞,其中一件是剛準備出書的,肯定很有轟動性,她甚至都擔心自己的生命會受到威脅。”
慢著,難道德齡已經提前感到了危機,還是僅僅是吹牛慣了,又來危言聳聽?
夏鳳池頗感興趣道:“當時有沒有透露是什麽內容?”
花豔秋把嘴巴一撅,說:“沒有,《良友畫報》的記者小姐還追著她問。德齡隻是故意賣關子,後來我幹脆說,你就透露點風聲,是哪方麵的呢?她老人家笑嘻嘻說,要真論起那些前朝舊事,花老板你家裏人可能知道的比我還多呢!”
這個回答令夏鳳池感到了興奮,也許是今晚最令她有成就感的收獲。她希望找到某種關聯,確實找到了,花豔秋,德齡、曾四海都是祖籍天津,花豔秋和德齡有故人之誼,德齡和曾四海也有故人之誼。
一直等她告別花豔秋,夏鳳池還在琢磨自己的計劃,她覺得非常有必要回北平甚至去天津一趟,對,明天就動身!就在她幾乎忘了身邊還有人時,就聽見竇良卓道:“你是不是打算盡快回北平?”看到夏鳳池點頭,他“嗯”了一聲,她覺得這個回答背後不僅是一種滿意,可能還有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