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139:大概隻有說得好聽
祖母正襟危坐,重重將白玉茶盞擱在花幾上,“老三,你媳婦剛走不到兩年,你就要把外室領進門,你有沒有想過,嬌嬌要怎麽辦?!”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人,儒雅翩翩頗有風度,“娘,柳氏不是苛待子女的人,她會把嬌嬌視如己出好好撫養。您瞧,胭兒不就被養得很好嗎?”
他身後的女孩兒立刻走到廳中,恭敬地朝老夫人跪倒,“胭兒給祖母請安,恭祝祖母身體安康、事事順心!”
女孩兒十三歲的年紀,生得杏眼桃腮,一把嗓子揉了蜜似的甜。
屏風後,聞南唇色蒼白。
前世也是這個時候,在父親的軟磨硬泡下,柳氏領著一子一女進了府,當了他的續弦。
柳氏作為繼母確實很寵她,卻漸漸把她縱容得無法無天,以致她成了個目中無人的草包紈絝。
聞胭是柳氏的親女兒,卻被教養成大家閨秀,不僅把她襯托的蠢笨頑劣,最後甚至還奪走了她的姻緣。
她的姻緣,是蜀中太守的確次子程德語。
聞家是蜀錦商戶,商戶之女能嫁給官家子,這門婚算是高攀了。
前世她歡歡喜喜地嫁過去,沒想到卻是噩夢的開始。
原來程德語和聞胭早已互生情愫,兩人在她大婚後情意綿綿地上演出一場場苦命鴛鴦的戲碼,令所有人都覺得她南寶衣是阻礙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罪人,是別人愛情故事裏的惡毒女配。
她舉步維艱,為了討好程德語,不惜主動為他求娶心上人,讓聞胭以平妻身份進府。
但以德報怨的後果是,南朋故意用沸水燙壞她的臉·……
聞南伸出小手,顫顫地撫上光潔無瑕的臉蛋。
“嬌嬌,你怎麽啦?”堂姐聞珠關切詢問。
聞南搖搖頭,眼睛裏流露出堅定。
既然有重活一世的機會,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再讓柳氏和聞胭進門!
她嬌嬌怯怯地踏出屏風,“祖母這位姐姐是誰呀?”
老夫人心疼地摟住她,“你前兩日從假山上滾下來磕壞了腦子,不好好在房裏養著,怎麽跑出來了?”
聞南臉紅,“祖母,我腦子沒有磕壞,好著呢。”
她又轉向聞胭,撒著嬌道:“祖母,這位姐姐長得真好看,像是台子上唱戲的伶人。”
丫鬟們臉色一變。
伶人地位卑賤,這不是變著法兒地罵聞胭嗎?
她們悄悄打量聞南和聞胭,她們的五小姐生得粉雕玉琢,眉宇間都是書香寶氣,確實比這個外室女莊重得多。
聞胭跪在地上,也去瞧南寶衣。
她梳光潔可愛的雙平髻,穿嫩黃色蜀錦織金芙蓉背子,腕間戴兩隻水頭極好的綠玉鐲,腰間掛如意描金銀鈴鐺,繡花鞋頭還綴著明珠,通身都是低調的貴氣。
低頭看了看自己,她穿一身粉色緞麵衫裙,腕間戴兩隻赤金鐲子,卻已是她最貴重的打扮。
明明都是父親的女兒,可因為她是外室女,她便上不得台麵,她便隻能當見不得光的那個。
難以言喻的自卑在心頭彌漫,她咬緊唇瓣,心底生出一股濃烈的怨恨和不甘。
聞南把她的樣子盡收眼底。
她乖巧地走到她跟前,微笑著把她扶起來。
她道:“地上涼,姐姐莫要染了風寒。爹爹,這位姐姐莫非是你買進府的伶人,專門給祖母唱戲的?”
聞廣尷尬,“嬌嬌,她,她是你柳姨的女兒,是你的姐姐··…·…”
聞南“驚訝”地睜圓了鳳眼。
淚水一點點積聚,她嬌弱地後退幾步,忽然咬著小手帕哭起來。
她轉身撲進老夫人懷裏,“祖母,爹爹不要我了!”
老夫人寶貝她,急忙拍著她的細背安撫,又狠狠瞪向聞廣。
聞廣難得愧疚,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嬌嬌,胭兒是你的親姐姐,把她接進府,就會多一個人疼你,難道不好嗎?更何況你姐姐到了議親的年紀,在府裏住著,將來更容易說一門好親事。嬌嬌,你大了,你要懂事啊,你要幫幫你姐姐啊!”
“住嘴,沒看見嬌嬌都哭成淚人兒了嗎?!”老夫人嚴厲,“大清早跑到這裏鬧,叫人頭疼!”
“兒子錯了……”聞廣陪著笑臉,隨即吩咐丫鬟,“先擺早膳。”
聞府富可敵國,早膳不僅精致講究,用膳時的規矩也很大。
侍女們如流水般進來,恭敬地將美味佳肴擺上桌。
聞南陪著老夫人入座,悄悄望了一眼聞胭,故意道:“祖母,孫女伺候您用膳?”
聞廣連忙道:“你姐姐難得進府,叫你姐姐伺候吧!”
這可是討好老夫人的絕佳機會!
聞南沒說什麽,輕笑著讓開。
聞胭極有眼色地上前,從侍女手裏端過一隻造型講究的金盞。
金盞裏盛了些湯,聞起來十分香甜。
許是暖胃用的熱湯吧!
聞胭自信微笑,在眾人愕然的目光裏,將金盞擺到桌上,拿湯匙舀了小碗,恭敬地送到老夫人嘴邊,“祖母請用湯。”
“噗!”
溜出來偷吃東西的南寶珠,笑出了聲兒。
廳中伺候的婢女跟著笑,眼神裏的譏諷和鄙夷幾乎不加掩飾。
聞南善解人意,“那是用來淨手的香湯呢。”
聞胭傻愣愣立在原地。
她看著聞南,對方慢條斯理地卷起半截淡粉輕紗袖管,袖管中探出的小手白嫩綿軟,纖細指尖還透著一點剔透淡粉。
她把雙手浸入香湯之中,侍女撒落幾枚嫣紅的玫瑰花瓣,熱霧彌漫,呈現出大家閨秀的精致美。
而她卻把洗手水,捧起來給人喝……
她臉皮發燙,一腔血衝上頭,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確出庶出,高門寒戶,見識眼界如雲泥之別。
她自卑地咬破嘴唇,終於忍不住掩袖啜泣。
眾人十分尷尬。
到底是外室生的女兒,明明沒有人欺負她,她卻大早上的跑到老祖宗院子裏哭,這不是晦氣嗎?
這樣沒規矩,可見那位外室也上不得台麵,怎堪做聞府三夫人?
聞廣卻很心疼,“母親,您瞧瞧,這就是把孩子養在外麵的壞處。柳氏給兒子生了一兒一女,於情於理都該抬她進府。更何況胭兒也到了議親的年紀,進府得了好身份,更方便她說親。您是當祖母的,您要寬宏大量,您要幫幫胭兒啊!無論如何,孩兒下個月就會迎娶柳氏進門!”
說完,徑直帶著聞胭走了。
眾人麵麵相覷。
老夫人氣得砸碎茶盞:“混賬東西!”
注意到聞南還在,她紅著眼圈樓住她,“可憐我的嬌嬌兒,繼母進了門,該怎麽辦才好……”
聞南鼻尖一酸。
祖母是真心疼愛她的,可笑前世她被柳氏挑撥離間,以為祖母嫌棄自己,於是漸漸不願意親近她。
後來她被關在程府柴房,看見聞胭戴著白花出現,才知道祖母離世。
那時聞胭趾高氣昂地站在她麵前,譏諷道:“老太婆彌留之際一直喚你的名字,我告訴她你不想回去,她卻依舊瞪大眼睛,努力在人堆裏找你……聞南,你可真不孝啊!”
聞南趴在老夫人懷中,忽然淚如雨下。
是啊,前世的她,可真不孝啊!
“嗚嗚嗚X﹏X”
驚天動地的嚎哭聲突然響起。
聞珠叼著一隻鹵雞腿,哽咽道:“你們在哭什麽呀,弄得人家也好傷心!嗚嗚鳴,你們快別哭啦!”
“你這憨貨!”
老夫人笑罵了句,心裏麵倒是舒坦不少。
聞南摟住老人的脖頸,嬌氣地親了口她的麵頰,“祖母,我會好好孝順您的,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身體,長命百歲!”
老夫人寵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祖母啊,隻盼著你們姐妹平平安安一輩子,被人如珠如寶捧在手上一輩子,才能長命百歲呢!”
……
從鬆鶴院出來,天外又落起綿綿密密的春雨。
侍女替聞南撐傘,行至錦衣閣外,卻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
聞南一愣。
這位是……
她的二哥,蕭弈。
蕭弈是大伯抱回來的養子,雖然也算是聞府的公子,但到底隔了一層血脈,府裏人看待他連庶子都不如的。
兩年前大伯戰死沙場,他在府裏的地位就更加卑賤,幾乎被當成小廝使喚。
然而聞南清楚記得,前世,這位二哥從科舉進士開始嶄露頭角,一步步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後來他棄文從武征戰沙場,立下赫赫軍功,年紀輕輕就位極人臣,被封為正一品大都督。
因為幫皇帝解答過三個困惑,還被世人稱作帝師,權傾朝野名聲顯赫,是踩一踩腳天下都要動蕩的權臣。
聞南回憶著,蕭弈突然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
未來的權臣還隻是個少年,可皮相卻是一等一的好,身姿修長挺拔,輪廓冷峻而漂亮,肌膚泛著病態的冷白色澤,鼻梁弧度極美,一雙狹長妖冶的丹鳳眼染著陰鬱的暗芒,淡紅薄唇緊緊抿著。
他穿墨色對襟長袍,站姿筆挺如鬆竹,雨水濺濕了他的袍裙和漆發,有一種雲山霧罩高深莫測之感。
聞南暗暗讚歎,不愧是將來權傾朝野的權臣,瞧瞧人家站在那裏不卑不亢的,可見天生就有傲骨。
侍女在她耳邊提醒:“姑娘,您怎麽對著二公子發起呆來了?他是來送風箏的,您該去看看才是。”
聞南後知後覺。
她來,還是那個性子嬌蠻的五姑娘,風箏掛到了假山上,正巧蕭弈路過,她鬧著要他去爬假山拿風箏,他不肯,於是她擅了袖子親自上陣,結果從假山上骨碌碌滾了下來。
她磕破了後腦勺,在閨房躺了兩日。
祖母氣怒,罰蕭弈親手給她做十隻風箏來賠罪。
聞南回憶著,仙訕望向少年手裏的風等。
罪過,未來的權臣大人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給她做風箏!
到底重生過不止一次了,她的心智並非十二歲稚童,知道將來要對付程太守家甚至蜀郡的那些權貴,僅僅依靠自己和聞府的力量是不夠的,她必須好好抱住蕭弈這條金大腿。
不僅自己要抱,還得讓全府的人跟著一塊兒抱!
於是她拿過紙傘,吩咐侍女去煮一碗熱薑湯。
她湊到少年身邊,踮起腳尖,將大半紙傘朝他那邊傾斜,“二哥哥·……”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哥哥,可是少年眉眼如山,無動於衷。
聞南尷尬了一會兒,討好道:“二哥哥等很久了吧,肯定還沒用午膳,我這裏有桃花糖,你要不要先墊墊肚——”
話沒說完,少年目光鋒利如刀,涼薄地落在她臉上。
周身的威壓悄無聲息地釋放,嚇得聞南哆哆嗦嗦。
她鬥膽從袖袋裏摸出一顆糖,“我沒有騙你哦,我真的有糖·……”
少年沒搭理她的討好。
他冷漠地揚了揚手裏那些風箏,沉聲:“十隻風箏,一隻不少。”
不等聞南說什麽,他麵無表情地撕碎它們。
“我已不在意風箏的事……”她捏著桃花糖,討好地送到少年唇畔,“二哥哥是不是餓得慌,還是先嚐嚐我的糖吧?”
蕭弈沉著臉。
麵前的小姑娘白嫩藕似的一小團,綿白幹淨的小手緊緊捏著糖球,纖細的小手指還嬌氣翹起。
從前她對他頤指氣使時,也總愛翹著小手指。
丹鳳眼裏掠過冷意,他毫不留情地拍開那隻小手。
桃花糖掉在了青石磚上。
聞南白嫩的手背立刻浮現出紅痕,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睜著淚盈盈的紅眼睛,無措地望著這位未來的權臣。
雨勢漸漸大了,染濕了女孩兒的後背和裙裙,就連繡花鞋都濕噠噠的,穿著十分不舒服。
她強忍不適,細聲道:“二哥哥,從前是我不懂事,你不要和我計較。”
這具十二歲的身體嬌弱的很。
她淋了會兒雨便開始頭暈,剛說完話,手中紙傘無力掉落,整個人朝蕭弈懷裏倒去。
卻被蕭弈冷漠推開。
女孩兒倒在青磚上,嫩黃裙裙鋪陳開,宛如不堪雨露的嬌嫩芙蓉。
“姑娘!”
端著薑湯出來的侍女大驚失色,急忙招呼婆子把聞南抱進去,又凶狠地盯向蕭弈,叉腰罵道:“二公子幹的好事!等會兒奴婢回稟老夫人,要你好看!”
罵完,氣哼哼進了錦衣閣。
雨幕浮在天地間,聞家府邸的園林景致精美恢弘。
少年依舊站在青石磚上。
雨水染濕了他的袍裙,他眉目英俊卻冷毅,不善地盯向雨霧深處的繡樓。
……
聞南醒來,綺窗外天光暗淡,繡樓裏添了琉璃燈,已是日暮。
侍女荷葉捧著燕窩粥進來,小臉不念,“他害姑娘染上風寒,奴婢怎麽可能給他薑湯喝?奴婢罵了他一頓,然後回稟了老夫人,老夫人罰了他十鞭子!”
南寶衣震驚!
合著她費盡心思討好蕭弈,不僅沒能改善關係,反而令他更加怨恨她?
她掀開被子,匆匆穿好衣裳,“我去看二哥哥!”
“外麵下著雨呢。”
“不妨事……”
聞南正要走,突然瞥見妝杏上的斷玉青。
她幼時頑劣,常常磕破肌膚,祖母特意花高價從蜀中神醫那裏買來了斷玉膏,抹在傷口上就不會留疤了。
她眼前一亮,抓住斷玉膏一溜煙跑出繡樓。
天光沉浮,綿綿密密的春雨飄進遊廊,濺濕了女孩兒的淡粉裙擺。
婢女們點燃一盞盞流蘇燈籠,見到她紛紛避讓行禮,可女孩兒渾然不顧,眼中隻餘下通往枇杷院的路。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桃杷院,望著這座院落很是慚愧。
說起來聞家待蕭弈是真的不怎麽樣,明明有著聞家二公子的頭銜,住的院子卻非常荒僻破舊,怨不得前世家裏出事時他沒有出手相救。
她理了理衫裙,小心翼翼地踏進桃杷院。
院子清幽,角落種著一株亭亭如立的枇杷樹,簷下掛兩盞褪色發白的燈籠,整座大屋靜悄悄的仿佛沒有活人。
她走上台階推開槁扇,做賊似的繞到寢屋。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他的屋子,比想象的要幹淨整潔得多,空氣裏彌漫著不知名的冷甜香,靠牆的書案上置著筆墨紙硯,還有兩本泛黃的遊記。
少年坐在靠窗的木榻上,赤著上身,背部鞭傷縱橫皮肉外翻,雖然鮮血已經凝固結癡,但還是非常觸目驚心。
都是拜她所賜啊!
聞南慚愧得很,躡手躡腳湊上前,在他耳邊輕喚:“二哥哥?”
閉目假寐的少年猛然睜開眼。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扼住女孩兒的細頸,仿佛下一瞬就能聽見脖子被扭斷的“喺”聲!
聞南倒不至於嚇壞了,但她還是驚懼地望著鋒芒畢露的少年,“二,二哥哥?”
蕭弈看清楚來人是她,慢慢鬆手。
聞南一屁股跌坐在地,摸了摸細頸,還好,沒斷。
前世她可是聽說過的,這位權臣殺人如麻,不隻是在戰場上,就算在盛京城也依舊肆無忌憚視人命如草芥。
有一次西廠督主去帝師府做客,誇讚捧酒的少女“手如柔夷,指如青蔥”,臨別時蕭弈贈給他一件禮物,正是少女被剁掉的雙手。
文臣一派看不慣他權傾朝野,派了十幾個刺客去刺殺他,第二天一早,帝師府外就掛上了十幾具被砍頭剝皮的屍體!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對傾慕他的女人也毫不憐香惜玉。
宮中有一位公主貌美傾城,為了嫁給他不惜在酒水中下藥,可是第二天不僅沒傳出兩人一夜雲雨的消息,那位公主還莫名其妙消失不見,帝師府倒是進獻了一件驚世駭俗的酒器進宮,乃是美人頭骨製成!
聞南仰起頭。
她的二哥哥正高臨下地盯著自己。
燈火下的皮相英俊驚豔,可是那雙丹鳳眼卻十分冷漠涼薄,瞳珠暈染開血紅,像是一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月。
她哆嗦著,可憐巴巴地捧出白瓷罐,“斷斷斷斷玉膏,可以祛祛祛疤,老貴老貴了……”
蕭弈緊緊抿著唇。
十道鞭傷而已,他還不放在眼中。
他垂著眼簾,小女孩兒抖得厲害,包子臉慘白慘白,身上穿的那件淡粉衫裙跟著一起抖,伴隨腰間銀鈴鐺的清脆叮鈴聲,寂靜冷清的屋子裏像是開出了一朵小芙蓉。
他不動聲色地了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