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十二橋風別雨

  （一）


  這一年，是鹹通十一年，陰曆正月十九，距離名為“驚蟄“的節氣尚有兩日。


  酉時三刻，還在夜晚的前半夜。


  一個白衣白發的女鬼正在路上。


  說來也怪，那女鬼走走停停，走得極慢。


  說是走，又不如說是飄。


  她身著一件素白的樂服，整個身子飄飄忽忽浮在空氣中，頭發往上浮於頭頂，如同有人從上將她的頭發一把握著。


  女鬼三步一叩首，緩慢地朝前飛去。


  一道澄澈的月光浮現在女鬼的身前，她便是隨著那月光緩緩往前飄著。


  那道月光緩慢地朝著胥山而去，漸漸去到了胥山深處。


  亥時三刻，女鬼終於來到了竹海之前。


  密密麻麻生長著的毛竹，將女鬼擋在外頭。


  然而，隨著那道月光的移動，月華所到之處，毛竹便仿佛長了腳似的，紛紛朝兩側移動，讓開一條小路來。


  那小路似乎原本就存在，路上隱隱約約鋪著石板，幾乎所有的石板都破敗不堪，石板間荒草叢生，車前草和三葉草占滿了石板與石板間的空隙，看得出來已經荒蕪多年。


  月光一路照耀上去，女鬼便三步一叩首，慢慢地沿著那條小路，漂浮著前往竹林深處，那裏有一間孤獨的院落。


  ·

  一輪比半月更圓的月兒掛於天際，月色正好。


  覺心正在吹奏尺八。


  尺八之音緩緩漫過山中竹海，如同春風中時隱時現的花香，飄飄忽忽，似有若無地浮現於山間。


  連日來，在春風吹拂下，空氣已漸漸溫暖起來。


  “立春已有多久了呢？”覺心停下吹奏，思索著。


  立春乃是去年的臘月二十一日，如今是正月十九日。


  立春差不多將滿一個月。


  隻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天地間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本覆於山水樹草之上的積雪早已融化成為春水，春水漫過，樹枝便紛紛爬出新芽，野草也冒出了嫩芽。


  微微吹來的春風帶來似有似無的暖意，空氣中早已感覺不到冬日的嚴寒。


  然而這一夜，水霧頗濃。


  山間的濕氣襲來，給人的感覺卻比冬日更加清冷。


  小萩早已入得寢堂，休息起來。


  覺心又拿起尺八，輕吹起來。


  忽地，覺心在不知不覺中打了一個冷顫，尺八之音也跟著顫抖了幾下，若是旁人聽來，或許還以為那是有意為之的顫音。


  四周忽然響起了琵琶之聲。


  錚——錚錚——


  覺心停下吹奏，側耳傾聽。


  那是如水一般的琵琶聲。


  彈的乃是《二十二橋風別雨》，雖然這首曲子原是一首箏曲，如今有人以琵琶彈來，亦無不可。


  覺心狐疑之間，便回頭望了望小萩，原以為彈奏之人是小萩，然而小萩此時正在寢堂內……何況她也並未彈奏過琵琶。


  “那麽……究竟是誰在彈奏這樣美妙的琵琶呢？”覺心心裏這樣想著。


  琵琶聲忽左忽右地響起，開始時遠在百尺之外，過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已近在咫尺之間。


  小萩未醒，她早已習慣在覺心的尺八聲中入睡，可如今這琵琶竟然也未將她吵醒。


  便是連胖頭陀、瘦頭陀、五姑也未出現在院中。


  “難不成，這隻是我一個人能聽見的琵琶聲？”覺心這樣想道。


  錚錚——錚——


  琵琶音和夜晚的寧靜相間而來。


  說起來，琵琶聲與尺八不同，尺八吹奏之音留著長長的餘音，久久回蕩於空氣中，如此，一個音與下一個音之間仿佛沒有間隔，然而琵琶聲則清脆短捷，在兩次琵琶彈撥聲中，會留下明顯而安靜的空白。


  琵琶聲和夜色中的寂靜就這樣相間出現。


  彈撥時，若春水流過。


  寂靜時，仿佛有一股壓抑之感傳來，如同死寂一般。


  而那死寂中，又透著悲傷……


  70 “啊……我終於找到你了……”覺心的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聲音。


  晤歌朝聲音的來源處抬頭望去。


  原本無門的院子東南側，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柴門。


  柴門那裏，站著一位白衣白發的老媼，她的手中抱著一把桐木琵琶。


  琵琶聲如同淙淙流水聲，正從她手中的的琵琶上傳來。


  老媼一邊彈撥著琵琶，一邊漂浮著靠近晤歌。


  她滿頭銀白的頭發豎立在空中。


  她眼中的淚波在月光下微微蕩漾。


  “嗚嗚……”


  “多少年了，我終於……找到你了。”老媼的聲音哽咽著，吃力地斷斷續續地說出話來。


  “嗚嗚……嗚……”


  白衣女鬼竟哭泣起來。


  望著她這樣悲傷的表情，不知為何，覺心的眼中也湧起了淚波。


  然而，他說道。


  “可是……你是誰？”


  “我不認識你。”


  “我又……是誰？”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女鬼喃喃道，眼神中透著心痛之感。


  覺心搖了搖頭。


  “那麽……跟我去找忘塵寺的僧人罷……”女鬼接著便飛身上前，拖住覺心往院外走。


  “啊……”覺心掙紮著，卻掙脫不開。


  女鬼冰冷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腕，拖著覺心，沿著那條原先不存在的竹林小道前行。


  “放開我……讓我回家。”覺心喊道。


  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用。


  女鬼拖著他，走向了忘塵寺。


  小萩原本在寢堂內歇息，聽見院內覺心在喊些什麽，便出來查看。


  “覺心……”當小萩穿好衣服，從寢堂內追出來時，覺心已不知去向。


  小萩望著院子那道原先並不存在的柴門，柴門外還有一條小路，她不由得陷入沉思。


  胖頭陀、瘦頭陀、五姑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旁。


  他們小聲嘀咕著什麽。


  “早就說過了……他會走的……”胖頭陀一臉失望地說道。


  “沒有人會永遠留在這個院子裏。”五姑說道。


  “我就說嘛，小姐這樣喜歡他……就該毒死他算了，再求那位‘蟲仙’複活，跟我們一樣活著……”瘦頭陀憤恨地說道。


  接著，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嘟噥起來。


  “毒死了他……他不就能永遠陪著小姐了嗎？”


  “有他陪著小姐……小姐也不會寂寞了。”


  “這樣一來，也是美事啊……”


  “還不是小姐心軟，不舍得傷了他。“


  “可是……我看剛剛還有一個老女人……他不是自己走的，有那個女人把他帶走了。“


  “啊……是什麽樣的人？“


  “好了好了，可別盡說些喪氣話。“月光下，小萩輕聲說道。


  “他不會離開我們的。“小萩眉頭皺著，卻又微微笑道。


  “沒錯……他不是那樣的人。“


  “唔……嗯。“


  “我說……原先有這道柴門嗎？“


  “還有那條路……那條路通往哪兒？“


  “那就是他離開的路嗎？“


  “不如我們去尋他吧。“


  “對，把他尋回來。“


  “讓他永遠陪著小姐。“


  接著，胖頭陀、瘦頭陀和五姑一起，駕起牛車，與小萩一起尋著山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