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玄蜂
(一)
是鹹通十一年,陰曆正月十七,上元節剛過去兩天。
春光明媚,連晴了數日。
一個晴朗得連貓都犯困得晴天。
春風四起,如果站在屋外,風便會將僧袍的下擺吹得左右飄蕩起來。
臘梅幾乎落盡了,曾經明豔的黃花如今皺為一團,零零落落地灑向地麵。
春風之中,玉蘭花開了。
清茗院中有一株粗大的白玉蘭樹,枝葉四散開來,如同一柄巨傘。
空氣中飄滿了香氣,是不同於臘梅的另一種香。
春天的香……
安歸雲、花夜明、卜離、卜棄一同在清茗院中飲茶。
清茗三聖也在飲茶。
所謂清茗三聖,便是陸羽、李季蘭、皎然法師這三位大唐的茶居士。
就連青末叟也來了。
眾人齊聚在清茗院中。
悠悠茶香和幽幽玉蘭香交替進入他們的鼻息中。
春風四起。
時而香氣收攏過來,浮在僧人的身側,讓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時而香氣四散而去,在風中似有似無地尋不著蹤跡,讓人伸長了脖子,去追尋春風那隱隱約約的痕跡。
這便是春風裏的香……
或許是春風讓人沉醉,又或許是春香令人微醺,皎然法師竟悠悠然講起了一個故事。
出自那本文獻,皎然法師已記不清,也無妨。
是這樣一個故事——
·
時間或許在八十多年前罷。
北高峰的仁光寺。
寺中有一個名為玄癡的和尚。
玄癡是一名棄兒,從小就被寺院收養。
仁光寺建於北高峰的山巔,曆來便不是一所有名的寺院,香火稀落,前來參拜之人寥寥無幾。
或許由於前往仁光寺還得要攀行數百丈山道的緣故,前來此處的娘子更是罕見。
或者說十來年也不一定見著。
畢竟大唐的小娘子門穿著那樣的裙衫,爬山不易呢。
正是如此,玄癡從未見過女子。
玄癡一直到十七歲,都未曾見過女子,更加不懂得人是怎麽生出來的。
也就是所謂的天真赤子……
玄癡喜歡花草樹木,蜂蝶蟲子也都是他的朋友。
然而玄癡最愛的,竟是吹奏尺八。
不識人間七情六欲,便將其終生的熱忱都奉獻到了尺八一物中。
在玄癡之前,未曾聽聞杭州有人會吹奏尺八。
那麽,他究竟是跟何人學來尺八呢?
相傳大唐的樂聖,也就是曾頗受賞識的宮廷樂師李龜年,其老年時曾流落江南,也到得杭州一帶。
李龜年善於歌舞,也善於吹奏,他的絕世技藝之一,其是尺八。
李龜年創作的大唐名曲《渭川曲》之中,便用到了篳篥、尺八、羯鼓等樂器。
正是如此,傳聞玄癡就是在偶然間遇到了李龜年,之後便習得尺八之技。
“便是如此。”皎然法師講完了故事。
如茶一般清淡的故事嘛……
“哎……,是玄癡法師啊。”青末叟聽過後歎道。
“關於玄癡法師,我倒是也聽過一個傳說。”青末叟說道。
接著,他講起了關於玄癡的另一個故事,是這樣一件事——
·
玄癡自小於寺院中長大,未曾了解過紅塵之事,還鬧出過許多笑話。
其中之一,便是“問禪”。
寺中每過半月,便會舉行布薩,由高僧頌唱戒律,或是高僧與僧眾間的一問一答。
問由緣,答歸心,便稱為“問禪”。
問禪如是。
高僧問:何為斷?
小僧答:朝夕若素,清歡有味,是為斷。
高僧問:何為舍?
小僧答:離歌為譜,清樽酒盡,是為舍。
高僧問:何為離?
小僧答:春波向暖,青萍難駐,是為離。
問答皆由心,不做絲毫思索與加工,脫口而出,這便是“問禪”。
還讓我們說回來玄癡罷。
玄癡也曾作問禪,那是在他十五歲時。
高僧問:何為德行?
玄癡答:舍欲是德。
高僧問:何人舍欲?
玄癡答:我父親舍欲。
高僧問:你父親舍何欲?
玄癡答:我父親從小就舍棄了男女之欲,一直是清白之身。
高僧問:那你又是從何而來?
玄癡答:我是師父從山門撿來的。
此時,便連高僧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打了一下玄癡的光禿禿的頭頂,說道:你可真是個癡兒。
原來,玄癡未曾見過女子,以為自己都可以輕易舍欲,那麽他自己的父親定然也是這樣的人,若不是斷情絕欲之人,何至於將親生兒子的他拋棄在寺前呢……
再後來,十七歲那年,玄癡第一次見到女子。
大約是一位富商前往仁光寺布施,身後帶著幾名侍女。
那侍女一個個長得柔似春風,豔若芙蓉。
玄癡便忍不住走上前去,近身盯著侍女看,真是稀罕啊……
他大聲喊道:師父,這個人的胸口,比彌勒佛的都要大呢。
引得滿殿堂的人都哄笑起來。
世人所謂的癡與傻,往往隻是因為不知。
僅此而已。
然而,像玄癡這樣的人,不知不畏,心如靜水,才能和天與地發生更多的共鳴與相通。
於世人而言,他是個傻子,於吹奏尺八而言,卻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可是,他的師父也覺得,玄癡未曾見過紅塵,未免過於癡傻,便令他下山修行,曆經塵世。
玄癡在世間雲遊了七十餘載,成為了一名雲遊僧。
直至過世之前,他也會偶然回到寺院。
玄癡便是這樣一位雲遊的尺八僧,據說他還遇見過白居易,並與他結下了一段忘年之誼。
(二)
接著,便不得不提到白居易這位詩人,白居易曾在元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816年時,在湓浦口,也就是湓水流入長江的入水口,遇見一位琵琶女。
之後,白居易於公元822-824年,也就是唐穆宗時期,長慶二年至長慶四年,曾出任江南東道杭州刺史。
那位琵琶女姓甚名誰已不可考,然而可以確定的是,當時她是初嫁為人婦,還在感歎著曾經賣唱的輝煌。
風塵中的女子起落皆很快,其中一些女子不過二十四五就會因年老色衰被淘汰下來,如此看來那琵琶女當時也許未滿三十。
接著還有坊間傳聞。
據說,琵琶女嫁給了一名姓遲的茶葉商人,因琵琶女與白居易有過一曲之緣,便在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時,也舉家搬遷到杭州來。
琵琶女一家,曾居於九溪之畔的溪口村。
白居易在杭州期間,琵琶女也就三十出頭,因而也時常被邀請前往府邸演奏,有時便連玄癡也在白府。
玄癡吹起妙不可言的尺八,琵琶女彈撥天人共賞的琵琶。
一時間,尺八聲中如見霜天曉月,琵琶聲中如聞玉座金盤。
長歌短歌吟霜月,大珠小珠落玉盤。
如此一來,琵琶女便認識了玄癡。
又有傳聞,說是琵琶女夫妻一直沒有子女,直到老來得子。
大約三十五年前,琵琶女雖已年近四旬,卻意外產下一對龍鳳胎來。
哥哥便取名為“遲晤歌”,妹妹取名為“遲晤語”。
其名取自詩經《東門之池》。
“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彼美淑姬,可與晤語。”
兄妹二人還拜得玄癡為師,學習尺八技藝。
白居易離開杭州之後,玄癡偶爾也會去到琵琶女家中拜訪,教著遲晤歌與遲晤語吹奏尺八。
兄妹二人皆十分有天分,十來歲時演奏尺八的技藝已非常純熟,尤其是妹妹遲晤語,不但生得也十分明豔動人,尺八技藝更是了得,據說還繼承了幾分母親琵琶女的琵琶技藝。
一時間,遲晤語也曾是名滿杭州的樂伎……
“便是這樣一個故事……”青末叟說道。
“哎……好想聽玄癡與琵琶女的合奏啊……”安歸雲微閉雙目,一臉羨慕的樣子,仿佛在想象中聽到那天籟之音。
“那如今……那晤歌和晤語在何處呢?”在春風吹拂中,花夜明朗聲問道。
“唔……無人知曉。”
“無人知曉?”
“嗯……之後,琵琶女一家便敗落了,那姓遲的商人死於一場惡疾,琵琶女後來也不知去向。”
“再後來,大約十七年前,大約是在春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什麽樣的怪事?”
“一家人全都消失了。”
“不但琵琶女,就連遲晤歌和遲晤語,也都不知所蹤。”
“就那樣,消失了……”
“消失了?”花夜明驚道。
“嗯,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
安歸雲端起茶杯來,一飲而盡,似乎心有所思。
幾位和尚均未說話,安靜下來。
唯有春風不倦地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