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眼福

  (三)


  臘月十六。


  飄雪的清晨。


  雪安安靜靜地落著,韋家大院內早已潔白一片。


  韋夢陽一覺醒來,卻發現一切都不同尋找——


  樹是扭動著的。


  屋梁和立柱正扭動彎曲。


  前來伺候的下人,分身成了十多個影子,每個影子中都有一張臉。


  類似這樣的幻覺不斷出現……


  那樣的景象一開始如煙似霧,如夢一般飄渺。


  之後,卻與日俱增地變得清晰起來。


  然而,有時韋夢陽一轉頭,看見的卻又是正常的景象,就跟未生出雙瞳之前一樣。


  這樣的情形時好時壞,逐漸發展到韋夢陽連正常生活也深受影響。


  到了大年三十的時候,韋夢陽眼前已分不清虛幻和現實,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旋轉到一起,再分割成上百個小的畫麵。


  他的眼前已不會出現正常的視覺,就連吃喝拉撒都需要有人伺候。


  吃進嘴裏的東西,根本看不清是什麽,隻能由下人送到口中,依著味道辨別。


  “如此一來……和睜眼瞎有什麽分別喔……”韋夢陽時常這樣歎息,眼角流出淚來。


  眼睛裏還會淌出血和膿來。


  然而,這還不算完——


  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韋夢陽閉上眼。


  眼睛又脹又痛,就連自己也聞得到眼角滲出來的腥臭味。


  眼前雖說是一片漆黑,卻隱隱約約看見有東西在那漆黑中遊動。


  有時候,是一大條像蚯蚓般的東西,扭動著湊到眼跟前來。


  有時候,是帶著甲殼的蠹蟲,移動著三對腳須在眼前滑來滑去。


  有時候,甚至能看見一大團黑黢黢的頭發落到自己的眼前,將韋夢陽嚇得叫出聲來。


  如此一來,韋夢陽幾乎夜不能寐。


  然而,一旦韋夢陽睜開雙眼,看見的便又是那一團花花綠綠的景象。


  膿液如同糞便一樣臭。


  也隻有在極度疲勞時,韋夢陽才能昏睡過去一小會,之後,便又被那些詭異的景象嚇醒。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了正月十三。


  韋夢陽整個人形銷骨立。


  眼周帶著深黑的眼圈,眼角不停留著淚,血和膿,假如不是由下人伺候梳洗著,恐怕整個人就如同瘋子一般。


  正月十三的夜裏——


  子夜時分,天空中陰雲密布,半點天光也沒有。


  韋夢陽閉著眼,忍受著那些漆黑又詭異的景象。


  就在那無邊的漆黑中,韋夢陽終於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虛無縹緲,卻又無比清晰的人影,出現在了韋夢陽的眼前。


  那是一個白衣白發的老媼。


  老媼的白發似乎從未梳洗搭理過,亂蓬蓬有如一團茅草。


  雖說是白衣,而那白色的衣裙上東一個洞西一個窟窿,衣服染上了泥巴的顏色、塵土的顏色、還有許多黃的綠的汙漬染在衣服上,如同一塊抹布。


  隻有胸前一小塊地方,被水漬浸透,勉強能辨認出那純白的底色。


  韋夢陽不知道那老媼如何進得屋來。


  老媼先是在屋裏環視了一圈,接著,她便緊緊盯著韋夢陽,一步一步來到韋夢陽的麵前。


  飄飄忽忽。


  韋夢陽雖然緊閉著雙眼,那老媼的身形卻無比清晰地靠過來。


  接著她將頭垂下來,她的臉正對著韋夢陽的臉。


  韋夢陽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惡臭味。


  “你能看見我吧……”那老媼以恐怖淒厲的聲音說道。


  “不,不能看見……你……你是人是鬼……”


  “啊……原來你已經忘了我……”老媼說道。


  “我……我不認識你……”韋夢陽幾乎是喊了起來。


  “你知道她在那兒吧……”老媼說道,臉上帶著詭譎的笑。


  接著,韋敬之和夫人趕來,點亮了屋裏的蠟燭。


  屋裏頭,隻有韋夢陽一人。


  詢問了情況後,韋敬之卻見韋夢陽還在大喊大叫,便派了府兵陪著韋夢陽。


  即便韋夢陽睡覺,府兵也站立在他的床榻之側。


  即便如此……那個老媼仍然神出鬼沒地追著韋夢陽問道。


  “你知道她在哪兒吧……”


  無論韋夢陽睜眼閉眼,眼前都能看見這個老媼。


  如果閉著眼,老媼就浮於那些詭異的黑黢黢的景象之上。


  如果睜開眼,老媼就清晰地呈現在所有扭曲的五彩斑斕之上。


  那老媼似乎隻有韋夢陽能看得見,她的聲音也似乎隻有韋夢陽能聽得見。


  “就是這樣……”韋敬之將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


  “既然如此,歸雲和夜明就去一趟韋大人府上吧。“青末叟說道。


  “事不宜遲,現在便動身吧。“韋敬之催促道。


  “好。”


  “好。”


  即便韋敬之配備了最快的馬車,安歸雲和花夜明抵達韋府時,天也快黑了。


  安歸雲和花夜明先是到了韋夢陽的寢堂。


  韋夢陽在安歸雲和花夜明的麵前抬起頭來,他的左右雙眼中分別都有兩個瞳仁,如此一來,韋夢陽看上去便有了四個瞳仁。


  安歸雲以手指翻開韋夢陽的眼皮,那瞳仁似乎在韋夢陽的眼眶中不受控製地亂動起來,如同巨大的蝌蚪在膿水中遊曳。


  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時而繞著眼球遊曳一圈。


  就在那瞳仁遊至眼球背麵時,一道小小的尾巴一閃而過。


  “唔……原來如此。”安歸雲放下手來,輕聲說道。


  “啊……法師知道怎麽治療犬子的怪病了?”韋敬之在一旁不放心地說道。


  “略知一二。”安歸雲點了點頭,濡濕的紅唇上掛起似有若無的笑。


  “東晉時,曾有一位名為幹寶的人,他在《搜神記》中記載,水中有一種名為‘蜮’的蟲子。”


  “這種蟲子會隨著水流……或血,進入人的眼中。”


  “蟲子進入眼中後,所發的病症卻因人而異。”


  “隻是……”安歸雲話到嘴邊,卻不說出口。


  “隻是什麽?”韋夢陽追問道。


  “這個……怪病當前,法師也不必有任何避諱,有話請講。”韋敬之這樣說道。


  安歸雲雙手合十,之後說道。


  “隻是……這種蟲子的來曆十分稀奇。”


  “這種蟲子,生於女子的情欲和哀怨。”


  “也就是說……一定是某個女子和男子有了情欲之親,後來卻又被拋棄,心中的怨念憤然難平,才會生出這樣的蟲子來。”


  說到這裏,安歸雲和花夜明相視一笑。


  “而這蟲子嘛……所食之物也很稀奇。”安歸雲繼續說道。


  “這蟲子的食物,乃是人眼中的淫色。”安歸雲說道這裏,幹脆走到寢堂的羅漢床旁,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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