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琴瑟
(三)
覺心法師是那第二日下山去的。
下山的時候,那位身材渾圓的僧人駕著牛車相送。
至於牛車如何穿過竹海,覺心法師也不知道。
臨別時,那位身材渾圓的僧人對覺心說道。
“小姐一個人在山中生活,無依無靠,你可不要辜負了她喔。”
“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他這樣說道。
覺心法師對他雙手合十。
自那之後,覺心法師每日有意無意都會行至胥山深處,竹海側畔。
夜色降臨,覺心便吹奏起尺八,待竹海彼岸的琴聲響起。
之後,便有一兩牛車前來相迎。
來迎之人,時而是身材渾圓的僧人,時而是身材瘦長的僧人。
無論是那兩位僧人也好,還是那位上了年紀的尼姑也好,皆稱呼那位姑娘為小姐,或許是那位小姐的下人吧。
久而久之,覺心也知道了那三位下人的名號。
身材渾圓的那位,叫做胖頭陀。
身材瘦長的那位,叫做瘦頭陀。
上了年紀的尼姑,叫做五姑。
每個夜裏,下人便駕著牛車便將覺心法師接到那個院子裏。
覺心立於庭院一側吹奏尺八,而那位身著黃衫的姑娘則坐在庭院的另一側撫琴。
夜色如黛,月光朦朧。
尺八的聲音和琴聲相合,猶如靈魂曼舞的伴侶。
一邊是頭戴竹簍子的僧人,竹簍子遮住了僧人的麵目。
一邊是臉上蒙著青紗的姑娘,青紗屏蔽了姑娘的五官。
一僧一卿,一吹一彈。
仿若相知多年,卻又素未謀麵。
不到晨光初露時,瘦頭陀或者胖頭陀便會駕著牛車將覺心法師送下山去。
如此一來,兩個多月下來,覺心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曾知曉。
“畢竟我是個出家人,對方是位姑娘……”覺心時常這樣想。
“也不能主動去問那位姑娘的芳名,即便像如今這樣以曲相會,怕是……怕是已擾了那位姑娘的清白了。”
“或許……最好還是……不要再去了吧,不如就從這裏返回茅屋。”覺心法師也曾多次在溪口村徘徊。
然而在不知不覺間,夜色降臨時,他便已身處竹海之畔。
尺八聲響起時,聲音中也含著越來越多的期盼,與之相合的琴聲也含著越來越多的欣喜。
“啊……我究竟是怎麽了啊。”覺心法師忍不住心慌地歎道。
那一天晚上,覺心法師放下尺八時,已是四更天。
雖然身處深冬之中,覺心法師握著尺八的雙手早是已汗津津的。
覺心法師往前探出幾步去,月光澄澈地灑下來,天地間一片通透。
覺心摘掉了戴在頭上的大竹簍子,他雙手合十,顫聲問道。
“貧僧覺心……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竹海中吹來一陣夜風,沙沙作響,就在那夜色中,覺心法師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比那沙沙顫抖的竹葉更快。
慌亂的心跳聲仿佛將萬物都鼓噪其中。
就在那樣的慌亂的心跳聲中,一個潺潺如水的聲音傳來。
“我叫小萩。”
姑娘從琴側站起身來,緩緩來到月下。
姑娘身側傳來的熏香,令覺心法師心神恍惚。
她轉過身來,將側麵對著覺心法師,微微抬起頭,望著霜天,月光照在她的麵紗上,又穿透了麵紗。
覺心法師隻能看見她的半張臉,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清新脫俗,眼神顧盼,猶如輕雲下浮出的半月。
當時的月光猶如一道澄澈的閃電,擊中了覺心法師的心。
覺心法師聽見自己的心再一陣狂跳,十七年來他在心中秉持戒條築起一道高牆,在那一刻他聽見那道高牆轟然倒塌的聲音。
驀地,姑娘低下了頭,她的臉再次隱在夜色中。
“明日,我等你來。”
她這樣說道。
然而……第二天,覺心法師沒有前往。
對僧人而言,動情便是破戒,破戒便是擯棄佛道,逆天而為……
那天,覺心法師回來後,便在茅屋內靜坐冥想。
他想要以枯燈靜坐的方式去除心中雜念……
然而……在那冥想的清淨之境中,他依然看見那位名叫小萩的姑娘朝他走來,月光下,她輕輕掀開麵紗,雙眼流波,那雙眼……便是連明月也失去了顏色。
接著,小萩緩步來到覺心法師的麵前,並身跪於他身側,腿挨著腿。
她將身子靠過來,頭緊緊貼在覺心法師的胸膛上,然後她伸出白嫩的雙手,將覺心法師的臉捧在手心中。
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衣衫散落於身側……他們擁有了彼此……
“啊!”覺心法師大叫著,滿頭大汗地從冥想中醒來。
“色戒……魔障……”
“師父……師父……”
“是徒兒定力不夠……”
於是,接下來的十來天,覺心法師依然吹奏著尺八,依然沿著九溪而行,然而每次都是走到溪口村便折回。
他不敢再去胥山深處。
就在安歸雲跟隨覺心法師的那幾日,他都是這樣,沿著九溪,走上一個來回。
如此,回來後便打坐冥想。
然而,覺心法師的心中卻充滿了悵然若失之感。
直到臘月二十九,那天白晝,覺心又在冥想之境中再次見到了那位小萩姑娘,小萩輕啟雙唇,吟了一首詩。
“願為西南風,”
“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
“賤妾當何依?”
——是曹植的《七哀詩》,講的乃是哀思之情。
——我多想化作那一陣西南風,隨長風而去,投入到郎君你的懷抱中。
——若是郎君的懷抱不向我敞開,我還能依靠誰呢?
小萩如水的雙眼從覺心法師心頭閃過,眼神清澈得令他心驚。
“是啊,她是那樣的無依無靠……”
“我又何嚐不是呢,離開她,我又何所依呢……”
“我們不就像……山中無依的青萍,飄過寺前匆匆的流水……”
那天晚霞將垂之時,覺心法師胸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燒,心潮起伏不停。
“對不起……師父。”
“縱使……背離我這出家人的身份,我今夜也一定要去見小萩。”覺心法師心道。
接著,他便連夜來到了竹海畔,吹起了尺八。
來接他的,是胖頭陀。
也就是安歸雲看見那位胖乎乎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