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琴瑟
(二)
午後的陽光斜照下來。
山間輕風長肆,竹海起伏。
竹林深處有一塊空地。
空地中有一所院子。
雖說院子還算得大,然而院子四周卻都是茂密的毛竹,如同築起一道密密匝匝的高牆,簡直不知道住在這裏的人要從哪裏進來。
再說了,院子也確實無門。
院中,長著三棵樹,一棵蜿蜒的榕樹,一棵高挺的毛竹,一棵含苞待放的紅梅。
寢堂的窗戶向西而開。
正有斜拉拉的陽光照射下來。
“你醒啦。”
一位身材如竹竿一般瘦長的僧人輕聲說道。
陽光從窗戶紙透進來,微光籠罩在僧人身後,猶如菩薩背後的佛光。
“我這是……在哪兒?”
覺心法師說道,喉嚨中帶著撕裂的痛感。
“……”
瘦長僧人正微微笑著,看著覺心。
眼神中,意味深長。
覺心落淚了。
這刹那,若非來世,啟在風中。
嘴唇一啟一闔。
聲音便傳進風中。
“我……我能說話了。”
“我能說話了!”
覺心法師欣喜地喊了起來,翻身躍下床榻,難以置信地摸著自己的脖子。
然而,喉嚨中那股撕裂的痛感更強烈了,令覺心法師咳嗽起來。
身材瘦長的僧人手上持著一物,將手掌翻開來給覺心法師看。
乃是一粒鬆子,鬆子的殼已發黑,像是在水中浸泡多年,鬆子已經生根,有幾縷一寸長的根須從發黑的殼上冒出來,根須上還帶著血痕。
“你之前發不出聲,便是因為這東西……”
“哎……這是有人對你下咒喔。”身材瘦長的僧人說道。
“下咒……?”
“你看這個字。”
仔細看來,那鬆子的殼上還刻著一個字,那字寫得歪歪斜斜的,似乎是以尖銳的指甲刻上去的……
若是細細辨認,便能認出那個字,乃是一個“殸”字,聲字旁邊,又多出半個“沒”字。
“就是它把你的聲音都吞了去。”身材瘦長的僧人說道。
“這東西已經在你的喉頭生根了,以你的血肉為食,若是再晚一兩年,恐怕你性命不保喔。”
“幸好被我發現了,就用手指幫你取出來了。”身材瘦長的僧人笑眯眯說道。
覺心法師這才發現,那僧人的手指也比一般人細上一半……食指和中指就像筷子般纖細。
“怪不得……我如今……喉中仍有撕裂之感。”
“唔……嗯,休息幾日便會好起來了。”
“多謝法師相救。”
“別謝我,乃是我家小姐要救你。”身材瘦長的僧人說完這話,便離開了。
便是如此,覺心法師在那院子中又休息了兩日。
每日喝些清湯,身子也漸漸康複起來。
有時候,送湯來的是那位身材瘦長的僧人。
有時候,是另一位身材渾圓的僧人。
有時候,卻又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尼姑。
宅子的主人似乎並未現身。
第三天,夜幕降臨。
覺心法師覺得身子已輕鬆了不少,喉間撕裂的痛感也漸漸遠去。
如此,他便手握尺八,走出了寢堂。
夜色撩人,月亮浮於天際。
月光潑灑在天地間。
美得連魂兒也微醉的月色。
覺心法師將竹簍子套在頭上,又將尺八的歌口貼於唇邊,接著,深吸一口氣,將氣流徐徐送入尺八。
尺八之音,隨著月色飛向夜空。
就在那樣的月色中,像是與尺八的聲音相合,庭院的一角響起了另一件樂器的聲音。
是琴的聲音。
琴聲悠悠而起,和尺八的聲音纏繞在一起。
說起來,合奏原本算不得什麽,也是尋常事。
樂聲和人聲是一樣的,都是以聲音來傳達人心的工具。
然而,人與人在交談時,偶爾也會遇到那個人,無論彼此說什麽,攀談什麽,內容也好,語氣表情也好,處處相投,處處合拍。
這種情形,便叫作“投緣”。
相比之下,演奏樂器時,口不能言,目不斜視,將自己的心和魂都寄托在那樂聲之中。
正因如此,樂聲的“投緣”,要遠比聊天來的投緣更加不易。
眼下,那琴聲和尺八的聲音便是如此,如此投緣,天衣無縫。
若是尺八如潺潺的春水,那琴聲便落於水上,化作飄飄的青萍。
若是琴聲如清早的平湖,那尺八便飛在空中,化作紛飛的微雨。
若是尺八如一縷青煙升往高空,那琴聲便曼舞著追隨上去。
若是琴聲如微瀾顫動,那尺八便化作水中點點漣漪,起伏不停。
時光在尺八和琴聲的相合中,悄然流逝,兩人皆渾然不如,陶然如醉。
就連樂聲停止的時間,也都剛剛好。
尺八吹罷,琴聲也安靜下來。
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
這正是兩天前在竹海中聽見的琴聲啊……
這就是覺心法師追尋之人。
想不到這個人也在院中。
等到樂聲不再響起,覺心忍不住走上前去。
那彈琴之人竟是一位身著黃衫的姑娘。
姑娘帶著麵紗,看不清她的容顏,她的頭發上沾著夜露,露水正一滴一滴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滴落。
“拙陋之技,大師見笑了。”女子輕聲說道。
聲音如同潺潺流水。
覺心法師雙手合十。
“原來是位女菩薩,覺心多有打擾。”
覺心這樣說道。
四下裏靜如止水,覺心卻覺得四周有什麽東西蕩漾了起來。
是那澄澈的月光麽?
夜色無聲,月色仿佛在輕風中微微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