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蟲禍
(一)
冬雪,春雪。
分不清是哪個季節的雪。
簌簌而落,悄然停歇。
紛紛揚揚的雪,微微邈邈的雪,終於落盡了。
一連晴了三天。
接著,春雨如約而至。
比絲還柔,比霧更細的雨。
走在如此春雨中,不管是紅塵中人也好,或是世外僧人也罷,頭上、衣服上都會沾滿細如塵的雨水。
如此春雨,即便落入苕溪,也未起漣漪。
這一年,是鹹通十一年,也就是公元870年。
陰曆正月初六,節氣是雨水。
覆於地表的薄雪,已消融得七七八八。
這一天,忘塵寺收到了兩個消息。
其中一個,便是葉家夫人瓊華的死。
聽青末叟說起這個消息時,安歸雲、花夜明、卜離、卜棄均默不作聲,雙手合十。
“哎……聽說她死得很苦喔。”
青末叟幽幽歎道,飲了一口茶。
菩提居的門廊上,正放著一壺清茶,那是茶仙陸羽泡的茶。
說是這壺茶,用上了梅花融雪所泡,乃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壺雪水茶。
“唔……這茶真是……沁人心脾啊。”
青末叟忍不住讚道。
接著,安歸雲、花夜明、卜離和卜棄也都紛紛飲起了眼前的茶。
雪水蘊含了冬天的寒意,即便煮開,口感中,也依然藏著一絲涼潤之味。
“說是……死得很淒涼啊。”
青末叟一邊飲茶,一邊輕飄飄地說道。
淒淒涼涼。
如此,輕飄飄地說起生與死。
這並非,不敬生死,反而是通曉生死大意的表達。
在出家人的眼中,一花一葉皆是菩提,人的性命與花葉也是一樣。
萬物,何來高低貴賤之分。
僧人聽說夫人瓊華之死,倒也跟看見院中一片落葉似的。
飄飄悠悠。
不緊不慢。
有生,便有死,有起,就有落。
緣起緣滅,花開花謝。
春生秋落,不問塵緣。
這一切,乃是自然。
眾僧人還是聽青末叟娓娓道來——
“豈知,那葉廷遠死的第二天,葉家夫人瓊華便帶了幾個下人去了仁光寺,氣勢洶洶地,想要找覺心法師。”
“然而,覺心法師早在兩年前就被趕出了仁光寺了。”
“眼見,如今惹下這等麻煩,仁光寺的僧人,便更加覺得趕走覺心是明智之舉。”
“那瓊華在寺中沒有找到覺心法師,便一路找下山去。”
“終於,在九溪畔找到了覺心的茅屋。”
“可是,翻遍了茅屋,就連茅屋周圍都找了,也還是沒有找到覺心法師……”
“覺心法師原本就口不能言,平素裏,也沒有跟任何人往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於是,瓊華那幫人在九溪找了個來回,卻也沒有找到覺心法師。”
“第二天,瓊華就病倒了。”
“是如此情形——”
“瓊華也害怕風和水,就和兒子葉廷遠去世前的症狀一樣。”
“然後最終,她隻是患上了‘恐水症’。”
——所謂恐水症,便是如今所說的狂犬病。
“據說,是被兒子葉廷遠咬傷時患上的病,再加上她又易怒,兒子去世後心力交瘁。”
“隻過了三天便死了。”
“據說死的時候發瘋似地抽筋,連腿骨都抽斷了,好端端的一個背,都給抽駝了……”
“天呐,這太可憐了。”花夜明忍不住歎道。
“唔……真是太慘了。”安歸雲也歎道。
“就是說嘛。”青末叟說道。
“倒是請了和尚,為她念誦了《地藏經》。”
“那麽……覺心法師的去向……有人知道嗎?“花夜明追問道。
“沒有喔。”青末叟這樣答道。
(二)
等到飲完了茶,青末叟便說起了第二件事。
“另一件事,乃是那位醫師,武世康,竟也快不行了。”青末叟說道。
“就是那位三十年來,一直出任杭州醫學博士的武世康嗎?”卜離問道。
“正是。”
“他怎麽了?”
“是這樣的。”
青末叟便講起了武世康的情形,是這樣一件事——
說起來,武世康今年六十二歲,乃是杭州的名醫。
那天,武世康去給葉家的少主人葉廷遠診治,卻沒能治好……
回來之後,他便一個人躲到寢堂,似乎很害怕的樣子。
據說他也是那樣,恐水又恐風。
就連他的老婆和子女去看,也都不讓進屋。
每日都叫他們把飯菜蔬果放在寢堂門口。
然而就在昨天,武世康的兒媳婦紫煙前去送晚飯,又過了三盞茶功夫,再去將餐具曲回時,就在那取回的餐具中,紫煙發現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長長的,胖胖的,身體上裹著一層甲殼,甲殼上長一圈一圈金色與黑色的條紋。
紫煙並不認識那樣東西,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
結果那東西一下子盤到紫煙的手指上,還咬了她一口。
“啊!”紫煙大叫起來,用力甩掉了那東西。
接著,那個黃黑相間的東西在地板上扭動起來。
原來那是一隻女人拇指那樣粗細的甲蟲,有兩個指節長。
是一種名為金環蠹的蟲子。
紫煙差點嚇暈過去,便叫了其他家人一起前來探看武世康。
武世康的老婆,兩個兒子,兒媳一起去看。
大兒子敲了敲門,屋內傳來武世康低沉沙啞的吼聲。
“不許進來……”武世康這樣吼道。
然而,夫人兒子兒媳們都覺得武世康的所言所行太不尋常了,怕不是中了邪,便硬是推開了寢堂的房門……
屋內一片漆黑,唯獨有兩個金黃色的亮點。
紫煙點亮了蠟燭……
接著,幾個人一起發出了驚叫聲。
“啊——!”
那兩個亮點,乃是武世康的雙眼,他身子不著一縷,坐在地板上,正在往自己身上紮著銀針……
腿上,胳膊上,肚子上,甚至胸口上,都紮上了密密麻麻的銀針。
家人們恐懼至極,慢慢走上前去看。
隻看了一眼,紫煙便暈倒在地。
隻見那些紮著銀針的地方,皮膚下鼓鼓的,好像是一個包。
此刻,武世康的身子上正長出來成百個包,每個包上都紮著一根銀針。
細細看來,才發現,似乎……那些包都在蠕動。
似乎那些皮膚之下,有活物被針紮住了,正在皮膚下掙紮。
不一會,武世康又將針一根一根拔出來,每根銀針上都紮著一隻金環蠹。
那些將蠹蟲挑出來的地方,包已經潰爛,皮膚上便爛出一個洞。
然而很快,便又有蠹蟲一扭一扭地蠕動著,填滿那些洞……
那些蠹蟲,都一個樣子,渾身長著一圈圈黑黃相間的條紋……
有幾隻蠹蟲,已經爬出了武世康的身體,爬到了地麵上。
那情形是在太駭人了,武世康的兩個兒媳婦都嚇暈過去了。
說起來……普通的金環蠹也不過米粒大小,而眼前這金環蠹卻大了十倍不止。
簡直猶如一根根手指大小!
那些金環蠹,似乎正在吃著武世康的肉。
“走吧!”武世康低聲吼道。
看情形……似乎除了頭部以外,他的身體裏已經長滿了蠹蟲。
“一個月之內……”
“不,三個月,三個月……”
“不,半年,一年都不要回杭州府……”武世康再次這樣吼道。
“走啊……”
“不許聲張!”
“不許聲張啊!”
“我可是名醫……”
“我是名醫啊……!”
可是,由於武世康的家人們早都已聽說了葉家那件駭人聽聞的事,於是家人們都急急忙忙退出房門。
“去找……忘塵寺……忘塵寺的高人來。”武世康倒下之前,還是忍不住,在背後喊了一句。
接著,他撲到在地。
在他手夠不著的背部上,皮膚下也鼓起了密密麻麻的包,每個包中都有活物在蠕動。
有些包從頂部破潰開來,膿水填滿包中,黃黑相間的蠹蟲,在膿水中悠然自得地蠕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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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青末叟說道。
“因為他的家人都太過害怕了,便連夜趕路,可是,卻跌跌撞撞走不快,結果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到寺裏來說。”
“請我們今天去化解……”
“要不……今天,歸雲和夜明去一趟吧。”青末叟這樣說道。
“好。”
“好。”
“那走吧。”
“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