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螻蛄

  （七）


  “你們幾個……必須查出來，是誰害了我兒！“夫人瓊華這樣低聲吼道。


  “不然……不然我就說，是忘塵寺的僧人害死我兒！“


  無論世人是喜是悲，是瘋是傻，隻要委托於寺，五輪力的覺者便不能拒絕。


  這是覺者們與塵世間並存的基本規矩。


  卜離與卜棄無奈地相視一眼。


  “哎。“卜離忽然歎道。


  “倒是有個法子。“卜離這樣悠悠說道。


  “什麽法子？“就連葉老爺也忍不住問道。


  卜離抓了一把香灰，接著又領著眾人來到後院。


  他把那香灰遞給卜棄。


  兩人點點頭道。


  “那便用那個法子吧。“


  接著，卜離叫安歸雲和花夜明也過來，四人走進了葉廷遠的寢堂。


  卜棄將香灰握於手中，吹了口氣，香灰忽然盤旋著凝聚起來，化作一盞蓮花燈。


  四人圍成一個圈，背對背坐下，將那盞蓮花燈放在四人中間。


  花夜明持馭風之力，麵朝東方，代表青龍。


  卜離持布水之力，麵朝西方，代表白虎。


  安歸雲持控火之力，麵朝南方，代表朱雀。


  卜棄持敕地之力，麵朝北方，代表玄武。


  四人跏趺而坐，雙手合十，口中念誦道。


  “回光重現，願我佛慈悲，以此蓮花救度一切眾生。”


  “此時此地，流光相映。“


  “彼時彼岸，時空重現。“


  ——這個法術，叫做回光。


  若是亡魂有未了心願，或是被妖鬼纏身，或有難言的冤情，那便被稱為“緣“，那些緣皆會在”回光“中一一展現出來。


  忽地，風來了，似有若無的風吹過葉家大院的庭院，吹得那風雪微微顫動，卻又似乎一切都靜立不動，現在吹起的就是那樣的風。


  忽地，火來了，一點幽幽神火在蓮花燈中亮起，似有若無的光微微閃爍，似乎微微照亮了麵前的空氣，又似乎周圍都漆黑一片，蓮花燈發出的光就是那樣的光。


  忽地，水來了，如煙如霧的水氣氤氳在四周，水氣中映著蓮花燈的微微之光，似乎有影子倒映在那片水氣中，現在氤氳的水氣就是那樣。


  忽地，地來了，以敕地之力而凝聚的蓮花燈浮於水氣中，隨著水氣中那影子飄往前去。


  寂靜無聲的子夜裏，葉廷遠的房間裏響起輕輕的聲音，似有若無的聲音，似乎有人在角落裏極輕微地竊竊私語，又似乎一切都寂靜無聲，現在乍起的就是那種聲音。


  似有若無的輕風。


  似有若無的火光。


  似有若無的水氣。


  飄飄忽忽的蓮燈。


  當所有這一切浸潤在一起，仿佛在空氣中起了一場奇妙的變化，黑暗輕柔和地褪去，好像夜晚脫下了她的黑麵紗。


  那盞蓮花燈，發出的不是光，照亮的也不是黑夜。


  在那蓮花燈的周圍，一丈許的範圍內，此時此地的時空被驅散了，亡魂妖魅在彼時彼岸的影像顯現出來，那些影像以蓮花燈為中心，呈球狀包裹住幾個和尚。


  “噓——“是卜離的聲音，讓大家安靜下來。


  四個和尚，葉老爺、夫人瓊華、幾位下人，全都屏息而待。


  葉廷遠的床榻上，顯出了他還活著時的身影。


  他正在熟睡，隨著均勻的鼾聲，他的身體一起一伏。


  驀地，有悠遠的樂聲響起來。


  “嗚——“


  那是尺八的聲音。


  吹奏之曲，乃是《虛鈴》。


  那尺八的音色，就算和覺心法師相比，也不遜色。


  床榻之上的葉廷遠忽然翻滾起來，他仍在熟睡中，仿佛在經曆一場惡夢，他以發著顫的聲音喊道。


  “不要過來……“


  “別過來……“


  “是我……不是我……“


  “饒了我吧……“


  刹那之間，蓮花燈熄滅了。


  四周一片漆黑。


  “原來如此……”卜離說道。


  “看來那吹奏之人，便是下咒之人。”


  “剛才……那是什麽聲音？“夫人瓊華吼道。


  “乃是尺八。“


  “尺八，尺八？“


  “誰會吹尺八？“


  “是不是那個覺心和尚。”


  “啊哈哈，原來是那個和尚！“


  “是覺心這個和尚！“夫人瓊華高聲喊道。


  “我明天就要找他算賬，要他的狗命！“


  “你冷靜一點，還不能確定就是覺心法師。“葉老爺說道。


  “啪——“又是一聲大嘴巴子的聲音傳來。


  “就是你，你，你信的這些和尚，這些和尚殺了我的兒子！“夫人瓊華怒不可遏。


  一位下人拿來了火把，火光中，葉老爺臉上有一道明顯的手印。


  “幾位法師請回吧。“葉老爺掩麵說道。


  “快滾吧！“夫人瓊華一邊流著淚，一邊吼叫起來。


  夫人瓊華雙手叉腰，像一隻咆哮的野豬。


  然而在下一刻，她便跌倒在地，像無助的老媼那樣，以雙手拳頭擊打著地麵。


  臉上淌著淚水。


  （八）


  這一年，是鹹通十年。


  大年夜的下半夜，雪靜靜地落著。


  四個和尚一前一後，走在苕溪之畔的阡陌上。


  “卜棄，那個孔雀為什麽可以除去那個……怪物。“花夜明本來想說葉廷遠的，想了想還是直接說了怪物二字。


  “是因為《孔雀明王經》。“卜棄這樣答道。


  “那種人麵、有翅、食人肉的蟲子，叫做螻蛄。“


  “《述異記》中有記載。“安歸雲也點點頭道。


  “經中記載，孔雀明王乃是如來的化身之一。“卜棄接著說道。


  “而孔雀，在佛教中乃是一種能吃盡一切毒蟲、蛇蠍的神獸。“


  “原來如此……“花夜明說道。


  “蛇蠍再毒……終究還是抵不過人心啊。”卜離這樣補充道。


  “唔……”


  “說來……那位覺心法師……“花夜明說道。


  “他不會害人。“安歸雲篤定道。


  “為何？“


  “不為何，是我的直覺。“


  雪安安靜靜地下著。


  連苕溪的潺潺流水聲也被雪吸收了。


  萬籟俱寂。


  四位僧人於醜時三刻跨過了那道名為“空”的山門。


  此時，已是鹹通十一年。


  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