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蜉夢
(三)
所謂蜉蝣,朝生暮死。
蜉蝣這小小的飛蟲,自長出羽翼來,便隻剩下一天不到的壽命。
這一天,是鹹通十年,陰曆臘月二十二。
這一天,也是立春的第二天,再過一天便是小年。
這一天,就這樣被立春和小年夾在中間,已算得春天,卻仍浸透冬天的冷。
這一天,天光剛從東方亮起時,蜉蝣已經張開了透明的蟲翼。
安歸雲問了青末叟的意思,青末叟便說道。
“一草一蟲皆是緣喔……這不正如天禪法師之意,是老天爺給你們的曆練機會嘛。”
正因如此,安歸雲、花夜明、李季蘭、陸羽,便一起踏上了幫蜉蝣尋找那個人的路途。
小雛與蜉蝣一同藏身於安歸雲腰間的尺八之中。
四人一起,沿著苕溪之畔的阡陌南下,行至驛道,接著往東方走去。
一路上,安歸雲手執尺八,將它握於胸前。
蜉蝣的聲音從尺八中響起,便講述起前世與那個男子的事。
——是這樣一個故事。
女子原本是長安人,父親也在長安為官,因為得罪權貴,被貶至劍南道,全家便搬遷至劍南道。
劍南道便是如今的四川。
女子自幼便善通音律,善寫詩文,姿色動人。
十四歲那年,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母女相依為命,之後女子便在母親的安排下做了一名樂伎。
所謂樂伎,便與歌女、舞女相似。
第一次和那個男子見麵,是在江邊。
男子是個多情的才子,女子是個色藝雙絕的樂伎。
兩人一見鍾情,墜入愛河。
不久之後,兩人便按耐不住心中的愛欲,行了夫妻之事。
情到濃處時,女子還寫了一首詩。
雙棲綠池上,
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
同心蓮葉間。
——你我兩人在綠水邊雙宿雙飛,便期待著早日與你永結同心。
兩人既是情侶,又是知音,度過了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
然而僅僅過了三個月,男子便被調往別處為官。
臨行前,女子送給男子一塊梅花玉佩,兩人還發下誓言。
男子說,“回去之後,我一定會派人來接你。”
女子答,“那我今生今世等著你。”
就這樣,兩人便開始以書信寄情。
隻是過了幾年,男子便連書信也不回複了。
女子知道男子不會再來找她了,便換上一身道袍,於庵堂中供奉燃燈道人,了此殘生。
再後來,女子在得知男子過世的第二年,也在寂寞中去世了。
女子去世後,便被燃燈道人招了去,作他的侍女。
如此便有了開頭那個故事。
“我是多麽愛他啊……”
“可是除了愛,我還有不甘心啊……”
“我日日夜夜地等著他,等著他回來娶我。”
“可是……他卻一直有女人相陪。”
“你又如何知道他有別的女人呢?”安歸雲問道。
“說來也奇怪。”蜉蝣繼續說道。
“雖然我與他再也沒有相逢過……我卻仿佛夜夜都在看著他。”
“他離開我之後,娶了兩次老婆。“
“紅顏知己更是……有許多。“
“每一次……他和女人在一起安然入夢時,我仿佛都站在他身旁。“
“一邊生氣地罵他,一邊心疼自己。”
“反而他好像一點也聽不見。”
“我就那樣……每夜呆呆地看著他。”
“看著他的臉,一點點老去,皺紋一點點爬上來……”
“看著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換來換去……無論姿色還是……才學,根本都不如我。”
“我心裏……不甘啊……”
“我一直跟自己說,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我等了他足足有二十幾年,一個人獨守青燈……結果他卻把我忘了。”
“一直到死,他也沒有再回來。”
“我隻想再見一見他,問一問他,究竟心裏麵有沒有我?是不是也隻是把我當作風塵中的玩物?”
“心……真是……痛……”
蜉蝣說到這裏時,聲音不斷哽咽,悲痛之情難以描述。
聽到這裏,就連小雛也忍不住嗚咽起來,懇求道。
“小郎君,我們一定要幫幫她,要找到那個人,問個明白。”
安歸雲卻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即使你能找到那個人,可是他已身在來世,你又如何問得出想要的答案呢。”安歸雲說道,嘴角似笑非笑。
“……”
冷風卷著殘葉,一時間眾人皆沒有說話。
“唔……倒不如,我們先想辦法找到那個人吧。”仿佛是在打圓場,李季蘭這樣說道。
“也有道理。”陸羽說道。
“好。”花夜明說道。
(四)
“他有沒有對特別的喜好,或者身上有形狀獨特的胎記呢?”李季蘭問道。
“傳說如果人對一件事過於迷戀,或許也會影響到來世,甚至有時連胎記也可以傳承至來世。”
“唔……他倒是個詩人,平時倒是十分迷戀菊花,日日都會以菊花泡茶……”蜉蝣答道。
“他也喜歡竹子,與我相識之時,便每日都要在竹林中走上一圈。”
“至於胎記嘛……他背上倒有一塊像是……葫蘆樣的胎記。”
正說話間,四人已行至臨安城,城中有一處長滿竹林的大宅,宅內正傳來哭天撼地的喧嘩聲。
四人便去看,原來是一處姓葉的富商正在辦法事。
一問看門的老伯,便得知是家中少主生了重病,便請了道士來做法事。
少主的名字是葉廷遠。
“生了什麽重病呢?”花夜明驚訝道。
見他們是幾位僧人尼姑,老伯這才放心說道。
“是……少主人連續數日來怕水,又怕風,一開始隻是見著水才怕,如今隻要提到水,便渾身痛癢難耐……”
“找了名醫來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
“三天前,夫人便找了一個道士來作法事……”
“這連續三日都在設壇作法,所以鬧哄哄的。”
“那道士第一天開壇,第二天祝將,第三天朝幡……哎……希望少主人能好起來吧。”
“少主人今年三十八歲,卻生了這等病……”
“下人們都在議論,說少主人可能活不成了……命苦喔。”
“如今大家都害怕自己染上那種病呢,都紛紛想要離開葉家。”
“……如今老爺和夫人心煩意亂的,你們化了緣,還是快些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