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蜉夢

  (二)


  “哎……小雛在這兒呢。”花夜明說道。


  眾人已繞過院牆,來到苕溪之畔。


  溪畔有一叢慈竹林,慈竹一直延伸至溪流中。


  丈許高的慈竹下,一個身高僅一尺許,全身著黃衫的少女,正站在淺淺的溪流中。


  這便是小雛與尺八融合之後的靈體。


  尺八的聲音,便從小雛身上響起。


  “小雛,在看什麽呢?”安歸雲湊過來,輕聲問道。


  “噓——”小雛示意眾人安靜。


  “螢火蟲。”小雛指了指腳下。


  “螢火蟲?”安歸雲不解地小聲道。


  螢火蟲乃初夏時節才有之蟲,當下這個時節,對螢火蟲來講,似乎還太早了些。


  眾人便一起湊過來看。


  冰涼的溪水漫過小雛光潔的腳麵,在她的兩腳之間,有一點橘色的星星之光。


  光點忽明忽暗,像是一顆星星跌落到了苕溪之中,又像是一點柔弱的燭火。


  倒也有幾分像螢火蟲。


  “那是什麽呢?”花夜明問道。


  “噓——”小雛以手指抵住嘴唇,示意花夜明還是聲音太響了些。


  “她還會說話呢。”小雛輕聲道,手指了指那光點。


  此時,那光點越發亮了起來,柔柔的聲音自光點上傳來。


  “請幫幫我……”小小的聲音說道,聽來是個女子。


  “他與我,一生無緣……”


  “我隻想再見他一麵……”


  “如果能再見他一麵……無論怎麽樣,都心滿意足了……”


  小雛彎下腰,用手捧起一抔水,將那光點捧在手心中。


  她眼中噙著淚,背後六片鵝黃色的花瓣扇動著,飛起身來,將那捧水遞到安歸雲麵前。


  “她在這裏三天了。”


  “小郎君,幫幫她好嗎?”


  “不要讓她再這樣悲傷了。”


  借著清朗的月光,眾人看清了那個亮點。


  竟是一隻正待蛻皮的蜉蝣。


  這不是尋常蜉蝣,蜉蝣最少也要再等上一段時日,待春暖花開時,才該蛻皮而飛。


  蜉蝣身上閃著螢火一般的光,周身卻並無妖魅之氣傳來。


  “唔……要怎樣幫你呢?”安歸雲向那蜉蝣問道。


  小雛手中的水從指縫中流光了,蜉蝣的身體再次發起光來,她在冰冷的寒風中顫抖著,以弱到須屏息才能聽清的聲音說道。


  “我是燃燈道人身旁的侍女。”


  “因為放不下前世摯愛的男子……”


  “於是我在燃燈道人那裏求了三十多年,還是想再見他一麵。”


  “道人便對我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皆無。”


  “可我卻始終看不破……”


  “道人又對我說,不如你把每一個放不下的心念,都點成一盞燈,若是那燈滅了,便說明那心念放下了……”


  “於是,我每次想念他時,便會點起一盞燈。”


  “每一年,我要點一千盞燈,三十七年來,足足點了三萬七千盞燈。”


  “然而我心中始終放不下他。”


  “那些被我點燃的燈全都燃著,不但沒有熄滅,甚至還有越燃越旺的趨勢。”


  “火苗熊熊燒著,火光衝天……”


  “道人實在受不了了,他皺著眉頭說道,‘哎喲……你這是要把靈鷲山都點燃了啊……’”


  “就是這樣,道人便將我化作蜉蝣,來見他一麵,了斷塵緣。”


  “道人說,他就在那裏……”


  “他會出現在那裏……”


  “道人說,隻要我前來尋找,就一定能遇到他。”


  “我從天上飛下來時,道人令一盞燈火為我帶路。”


  “我便以那盞燈為方向,向前飛去。”


  “那燈火就在東方,前頭不遠處落下……”


  “可是……最後我還是迷了路。”


  “因為我聽見了琵琶聲……”


  琵琶聲,或許指的便是李季蘭近來數日來所彈的琵琶。


  錚——錚錚——


  “哎……那琵琶聲真是太好聽了,白樂天在潯陽江頭聽見的琵琶聲,便當如此吧……”


  白樂天,便是大唐詩人白居易,曾因聽聞一名女子彈奏琵琶,便創作長詩《琵琶行》來講述。


  那是在元和十年,八月,白居易被貶為九江司馬。同年三月時,白居易的摯友元稹因得罪權貴也被貶為通州司馬。


  第二年秋天,白居易送客人到湓浦口,夜裏聽到船上有人彈奏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那琵琶聲美妙無雙。


  大弦渾宏悠長嘈嘈如暴風驟雨,小弦和緩幽細切切如有人私語。


  嘈嘈聲切切聲互為交錯地彈奏,就像大珠小珠一串串掉落玉盤。


  ·

  曲罷曾教善才服,

  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

  一曲紅綃不知數。


  ——彈奏者乃是一名女子,那女子講述起自己的過往,她曾風光無限。


  每曲彈罷都令各方大師們歎服,每次妝成都被同行歌妓們嫉妒。


  京都豪富子弟爭先恐後來獻彩,彈完一曲收來的紅綃不知其數。


  ·

  弟走從軍阿姨死,

  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


  老大嫁作商人婦。


  ——然而光陰流淌,她終究年老色衰,恩客們也都漸漸遠去。


  兄弟從軍姊妹死,家道已經破敗,暮去朝來,我也漸漸地年老色衰。


  門前車馬減少,光顧者落落稀稀,青春已逝,我隻得嫁給商人為妻。


  ·

  間關鶯語花底滑,

  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

  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

  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琵琶聲,仿佛便在講述著女子的一生。


  琵琶聲清脆時,如黃鶯在花叢下婉轉鳴唱。


  琵琶聲幽咽時,就像泉水凍結在寒冰之下,茫然不知所措。


  冰冷仿佛越來越厲害,將琵琶的聲弦也凍住了,有好一陣都不能發出聲響。


  沉默無聲中,有愁思和幽恨暗暗滋生。


  音絕於此,卻比琵琶奏鳴之時更令人感動。


  白居易聽罷,淚濕衣衫,陶然如醉,便以長詩講述了這名女子和她的琵琶聲。


  那自稱是燃燈道人侍女的蜉蝣便拿此詩來形容李季蘭的琵琶聲。


  “就是因為聽了這樣的琵琶聲,我才迷失了方向。”


  “這和我當年與他相會時,所彈琵琶多麽相似啊……”


  “我原以為這琵琶聲便是他。”


  “結果卻不是的。”


  “請幫幫我……帶我去找他。”


  “道人說,臘月二十二,白晝時分,他便會出現……”


  原來如此,那便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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