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朝詩暮茶話三聖
(五)
季疵,便是前麵提到的,那位智積法師撿來的棄嬰。
李季蘭三歲時,便和季疵在同一張小木桌上吃飯。
有時候喝的是粥,有時吃的是果湯。
從那時候起,雖說季蘭是姐姐,卻時常是季疵護著季蘭。
若是季蘭哭鬧粥太燙了,季疵便會用奶嘟嘟的小嘴幫她吹一吹。若是季蘭覺著梨湯不夠甜,季疵便起身,搖搖晃晃去給她加飴糖。
就連父母看了都忍不住笑。
“你看他們姐弟。”
“感情真好啊!”
再大一點,五六歲,自那時起,季蘭的容貌已有雋秀之色,臉蛋是鴨蛋臉,櫻瓣嘴,眉眼之間似有新月之色。
姐弟兩人在同一塊草地上玩耍,在同一條河中洗腳。
一同習字,一同學詩。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六歲那年,陰曆四月,春風起落,李家院子四周開著薔薇花。
水晶簾動春風起,薔薇滿架一院香。
龍蓋山下,正好村中有一戶人家嫁女兒,季蘭和季疵手拉手去看。
新娘穿著青色的大袖連裳,繡花蔽膝掩著胸口,送她出門時,父親母親卻哭成一團。
“姐,他們為什麽哭啊?”季疵奶聲奶氣地問道。
“傻弟弟,這都不懂,姐姐告訴你啊。”
“聽說……嫁了人,便再也見不到娘家人了呢。”季蘭奶聲奶氣地回道。
“可是,我想永遠和姐姐在一起呀。”
“說你傻呢,你還不信,每個女子長大後,終歸都要嫁人的。”
“我以後也要嫁人的……嫁人了,別說你,就連父親母親也都很難見著咯。”
“可是我不願意呀,我想永遠和姐姐在一起。”
“為什麽嘛?”
“因為沒有哪家姐姐像你一樣,字好看,詩好看,人又好看。”
“噗哈哈……那可不……算你說得在理,隻是……我還是一定會嫁人的。”
“到時候,我的字啊,詩啊,人啊……就都是人家的了。”
“不行……我不幹,姐姐是我的。”
“要不,姐姐……你嫁給我,那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哎呀,這真是個好辦法,我都沒想到呢。”
“傻弟弟,你還聰明了一回!”
“嘿嘿,姐姐聰明,弟弟也聰明。”
那天,院子裏的薔薇花開滿院牆。
微微的香,隨著風四散開來。
李季蘭便寫下一首詩,其名便是《薔薇詩》。
“院種薔薇紅,”
“秋枯春來榮。”
“經時未架卻,”
“心緒亂縱橫。”
這首詩,其實是寫給季疵的。
姐弟約定,要永遠在一起。
雖是稚子之言,卻也能看出彼此的情誼。
這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之情。
隻是,後來,造化弄人,李季蘭身中冰蛭之毒,便被送到了道觀中,青燈為伴,聊度一生。
李季疵也被送回龍蓋寺智積法師身邊。
(六)
道觀中的日子,便是日日禮佛、焚香、泡茶。
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一晃十幾年。
認識皎然法師時,李季蘭大約二十四歲。
皎然比她大上十歲光景。
皎然法師,俗姓謝,字清晝,也是吳興人。
皎然是大唐詩學、佛法、茶道的集大成者,也是一位俊雅的美男子。
他所在的妙喜寺,離玉真觀很近。
這一年,李季蘭二十四歲。
時令是初夏。
天氣還算得清朗,碧空上浮著幾朵浮雲,漫卷著雲頭,隨風緩緩西去。
山野間的櫻桃花隨風散落。
皎然法師正沿西苕溪之畔而行。
說起來,南苕溪自天目山南麓而來,流過臨安,蜿蜒折回,最終卻在吳興境內流入到太湖之中,吳興這一段便是西苕溪。
苕花遍布水崖,半岸花開,花朵藏於綠濃之中,翠緋相映。
就在這一片春色中,有幽幽的琵琶聲傳來。
琵琶聲淒美婉轉,令人禁不住屏息而立,又忍不住想要一窺那彈奏之人。
琵琶聲清冽如水,一急一緩,四弦一聲,如同大小水花在潺潺溪流中蕩起。
聲音就順著苕溪之水傳來,曲調融化在風中。
淙淙流水,徐徐落花。
似有若無的憂傷融化在琵琶聲中。
隻聽得數聲,便已令人忍不住眼眶濕潤。
伴著琵琶聲,有女子的歌聲傳來。
唱的乃是一首不知名的詩,聽來卻有大家風采。
“朝雲暮雨鎮相隨,去雁來人有返期。”
“玉枕隻知長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詞。”
“卻憶初聞鳳樓曲,教人寂寞複相思。”
——詩文大意乃是描寫女子的寂寞。
“到底是怎樣的人,能演奏出如此琵琶聲,又寫出這樣美的詩文呢。”皎然法師不禁尋著那聲音而去。
就在苕溪之畔的一塊大石頭上,彈曲歌唱之人與皎然法師相遇了。
彈琵琶之人,是個道姑,正是李季蘭。
一曲彈罷,她還悠悠然望著碧空,沉浸在自己的樂聲中,不能自拔。
“好曲。”清爽的男聲傳來。
李季蘭轉過頭來,看見自己身側五步處,站著一位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三十出頭,身形修長健碩,容顏如水。
兩人雙手合十作揖,算作打招呼。
“好詩。”白衣僧人微微一笑道。
李季蘭微微頷首。
如此,便是二人相識的場麵。
皎然法師不但在詩文、佛法上造詣甚高,茶道也是了得。
在之後的歲月中,二人以詩相交,以茶相會,以佛相禮。
亦師亦友,對李季蘭而言,皎然法師在茶道、佛法上皆有傳授,如同恩師一般。
因李季蘭高超的茶藝,還成為了中國的第一位女茶居士,茶姑。
兩位出家人,便因這詩與茶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李季蘭因自幼便身中冰蛭,從未品嚐過男女之情,在寂寞難當之時,還就男女之事請教過皎然法師。
“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
“欲知心裏事,看取腹中書。”
——女子心中若是始終放不下世間感情,想要與人成雙入對,這是兒女常情。可這樣的心思難懂,想要明了這樣的事,腹中詩書萬貫者,又該如何看取這種事呢。
皎然法師依據自身對佛法的理解,如此答複。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曾有天女謁見佛,欲依偎在佛的身上,連天女都是這般,所以俗人不必太在意自己的情欲。隻是禪心是受不起這些的,所以佛便回絕了天女,隻要秉持佛心,便可看淡這樣的情欲。
後來,在皎然法師的開導下,李季蘭果然秉持佛心,冰蛭之毒也好了許多。
如此,一位茶姑,一位茶僧,忘年之交持續了將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