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半隨水月半悲歡
（六）
《子夜四時歌》乃是南朝時期，風雅的巔峰之作，全歌分為春夏秋冬四卷，共75首。
春歌20首。
夏歌20首。
秋歌18首。
冬歌17首。
此時在大司馬府正堂中演奏的便是春卷。
樂伎們唱道，
“春風動春心，”
“流目矚山林。”
“山林多奇采，”
“陽鳥吐清音。”
琵琶聲，琴聲，歌聲，齊齊融化在微甜的春風裏。
紅袖連綿，薄如蟬翼的舞服隨風飛揚，那是樂伎們正在隨樂起舞。
領舞的樂伎乃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其名是潘玉兒，顧盼之間，便連她也察覺出今晚的異樣。
此時，正堂北側的床榻上僅坐著次子王世雄一人。
大司馬王敬則及其長子東鄉侯王元遷，皆帶兵在外，建康城的大司馬府中，僅有身為文官的四個兒子。
次子王世雄，任員外郎，此時四十六歲。
三子王季哲，任中記室參軍，此時四十二歲。
四子王幼隆，任太子洗馬，此時三十五歲。
五子王少安，任太子舍人，此時三十一歲。
兄弟四人原本約定好，要在今天，這個月圓之夜，一同欣賞這出新排演的《子夜四時歌》。
這也是以潘玉兒為首的大司馬府樂伎們，苦心排演三個月的歌舞。
然而此刻府中觀賞歌舞之人，卻僅有次子王世雄一人。
“碧樓冥初月，”
“羅綺垂新風。”
“含春未及歌，”
“桂酒發清容。”
隨著歌舞的演繹，王世雄的眉頭深鎖，臉上浮現的不安情緒也越發明顯。
忽然，一位長須的仆從自堂外跌跌撞撞地快步跑來，撲倒在王世雄身旁。
“二少主，剛剛太子詹事，沈文季遣人來報，少主們……都已經被陛下處死了。”
這說的乃是王世雄的三個弟弟，就在今天，已被齊明帝蕭鸞命人處決。
其中三弟王季哲，被處死在蕭坦之的將軍府，亂刀斬殺。
四弟王幼隆和五弟王少安，被處死在太子府內，也就是皇太子蕭寶卷的府邸內，以白綾縊死。
此刻，將軍蕭坦之正率領五百精兵，朝大司命府殺來。
人就是如此，殺心既起，便會斬盡殺絕，絕不會留有後患。
王世雄望著長須家仆，一時淚落如雨，不能言語。
隻見那長須家仆自懷中掏出一物，是一顆閃著寒光的冰晶。
“二少主，此物便是那顯願井失竊之物……有幻化之力，可保少主平安……”
“隻要將此物握於手中，再一心一意想著脫身的法子……便可以……”長須家仆說道。
“咻”
忽然一隻箭飛來，射中長須家仆的後背。
長須家仆後背插著箭，撲倒在王世雄身前。
此時，蕭坦之已率人攻入了大司命府。
此刻，大司命府上僅留有府兵五十人，已被盡數斬殺。
堂上歌舞頓時亂作一團，尖叫聲中，有人滑倒在地，有人發髻散作亂發，有人衣裙被踩到，露出大塊大塊的肌膚。
“不許停！”蕭坦之大聲喊道，正率領十名精銳將領走過大堂。
“誰停，就殺誰！”蕭坦之微微笑著說道。
他手舉一把明晃晃的鐵環刀，緩緩劃過空氣，刀上流著殷紅的血。
那些樂伎便又狼狽不堪地撿起地上的樂器，繼續以顫抖的手指撥弄琴弦，以顫抖的聲音繼續唱歌，以顫抖的身體繼續舞蹈。
就連此刻的春風，也仿佛在微微顫抖。
“春園花就黃，”
“陽池水方淥。”
“酌酒初滿杯，”
“調弦始終曲。”
……
“娉婷揚袖舞，”
“阿那曲身輕。”
“照灼蘭光在，”
“容冶春風生。”
蕭坦之一行人奔向王世雄。
一時間，王世雄的眼色複雜難懂，眼波中閃著怒火、淚光、不甘……
王世雄手上握著那塊“顯願冰晶”，仿佛聽見誦經的聲音，不斷從他心底傳來。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經文說的是，般若波羅蜜多，乃是能消除一切苦的無上法咒。
——若是要念誦般若波羅蜜多咒，便可念誦咒文：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王世雄輕聲誦道。
他周遭的景色忽然變幻不停。
忽而，春色瀲灩，似乎在淮水畔，父親母親以及兄弟五人齊聚桃花樹下，片片桃花落於身旁。
忽而，秋風吹過，似乎在燕雀湖，湖中一艘大船上，一家十來口人，正泛舟遊覽。
忽而，冬雪飛舞，似乎在石首山，還是個孩子的王世雄，正望著寺中的顯願幻相雀躍不已。
那當初讓他興奮不已的幻相，此刻就握在他的手中。
天墜之物，自然藏有無限神力。
有一時片刻，王世雄的身影，果真隱在空氣中，如同透明一般。
然而，王世雄一天內痛失三位兄弟，心神不寧，幻相也變換不停，不一會兒，他的身影便又在幻相中顯現出來。
蕭坦之微微皺眉道。
“這是什麽妖法！”
接著他搶上幾步，命兩人拿住王世雄，一刀斬掉了王世雄的頭。
那頭顱咕嚕嚕滾下來，滾到正堂中間，就停在領舞潘玉兒的腳下。
頭顱滾過的地方，劃出一道斑駁的血痕。
頭顱滾動期間，王世雄眨了三次眼，嘴開合了六次，最後，他的眼睛看著自己身軀那邊。
他的右手還握著那塊冰晶。
此時，幻相的畫麵不再變幻。
幻相中，王敬則一家，父親母親，兄弟五人攜著妻兒家眷，在滿月下聽歌，飲酒，賞月，輕雲遮蔽了月色，接著，如絲的細雨落下來……
那是某一年的中秋……
幻相漸漸消失了……
蕭坦之拾起那塊冰晶。
“這石頭……能給我蓋世無雙的武力嗎？”他問道。
冰晶沒有反應。
“能給我一座金山？”他又問道。
冰晶沒有反應。
“啐！”一口唾沫吐到那塊冰晶上。
“不過是塊破玉石。”
蕭坦之用盡全力將顯願冰晶砸在地上，想要令它粉身碎骨。
冰晶毫發無損。
它隻是咕嚕嚕地滾到了屋子中間，那裏停著王世雄的人頭。
或許那塊冰晶此刻開始明白……並非每個心願，都值得顯現出來。
此時，那出《子夜四時歌》，已唱到春盡。
“自從別歡後，”
“歎聲不絕響。”
“黃檗向春生，”
“苦心隨日長。”
“停！”蕭坦之揮了揮手。
他的眼中，渾然不見風雅之美。
他拿刀指著中間領舞的潘玉兒。
“把這個美人兒，還有那顆頭，還有這顆玉石，一起帶走。”
他把那冰晶稱作玉石。
看上去，是有點像……
蕭坦之屠完了王敬則全府後，帶著人馬，走出了大司命府的大門。
府內彌漫著濃稠的血腥味，沆瀣在春風裏，把桃花的芬芳，槐花的清芬，都染得汙濁不堪。
“布穀……布穀……”
大司馬府內，布穀鳥又叫了幾聲。
滂沱大雨，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