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麵桃花千麵紅
（七）
“九隻鳳凰繞著釵柄，展翅欲飛，這樣稀罕的釵子，名為九鸞釵。”小童繼續解釋道。
“傳說中，南齊曾有位玩世不恭的皇帝，世人稱其為東昏侯，他恰好送過一支九鸞釵給自己的寵妃潘玉兒呢。”
“如此說來，南齊，潘玉兒，方才那個穿著龍袍的，便是東昏侯蕭寶卷咯？”安歸雲猜測道。
“傳說中，南齊的東昏侯曾得了一塊美玉，遍請天下工匠，雕琢這塊美玉。”小童點點頭，繼續道。
“最終，有一個能以空手起火之人，將那塊美玉雕琢成了一支九鳳齊飛的釵子。”
這便是九鸞釵的來曆。
安歸雲將釵子翻過來，釵柄另一麵果然刻著小小的“玉兒”兩個字。
見那亡魂已度化，安歸雲便在手心聚起南明離火，將那七根黑發燒去了。
幽幽之火，不留餘燼。
月光灑在釵子上，發出澄澈的光。
“那下咒之人，要害的人，竟是這位如月娘子嗎？”花夜明仍不依不饒地問道。
“又或許沈家郎君睡覺時拿著這支釵子，所以才害錯了對象……”
“這可不好講。”安歸雲說道。
接著，那位如月娘子來請，說是郎君已經醒來。
四個和尚便一起回到屋內。
沈常樂吸了水，醒來後，又喝了幾口雪蓮子湯。
此時看上去，麵色已紅潤了不少。
“臉色好看多了嘛。”小童欣慰地說道。
“多謝法師搭救。”如月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隻是……隻是還有一事相求……”如月紅著臉說道。
“方才我和郎君商量過了，既然……既然那附在釵子上的亡魂已經度化……”
如月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道。
“能不能……就把釵子……留給……留給我們夫妻二人。”
“做個……做個念想。”
“哦？你們竟然……還想借著那九鸞釵之力……”見如月提出這樣的要求，小童平靜地回答道，臉上不染悲喜。
小童沉思片刻，隨即抬起頭來。
“既然施主仍然放不下，那拿去便好。”小童微微笑道，說話的聲音漸漸隱去。
不知何時，空氣中又飄起一層如煙如霧的水氣。
小童未作多言，將九鸞釵遞還給夫妻二人。
“啊，多謝法師……”如月接過九鸞釵，滿臉欣喜。
沈常樂雖然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卻也是一臉高興的表情。
“太好了。”如月說道。
“太好了。”沈常樂心道。
此後……如月仍舊每日幻化為不同的美豔模樣。
夫妻二人依舊沉醉在桃花鄉中，日日享受著色欲的肆虐。
就這樣，晨昏暮曉，冬夏流轉。
不知不覺，過了三年。
三年後，沈常樂瘦得皮包骨頭，即將精盡而亡……
如月的身子也早已失去了鮮活之色，頭發幹枯地敷在腦後，臉上已起了許多皺紋……
彌留之際，夫妻二人執手相對，悔恨不已。
“不該要回這釵子的……”如月說道。
“多希望一切可以重來啊……”沈常樂說道。
空氣中依然飄著如煙如霧的水氣。
空中仿佛有人在吟誦佛偈，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諸行無常”
“是生滅法”
驀地，如月這些年來，幻化過的所有麵孔，便一起漂浮在水氣中，足有上千個之多。
那是一千多張表情各異的麵孔。
或喜或悲。
或笑或哭。
或睜眼或閉眼。
眾多麵孔環繞著夫妻二人。
“諸行無樂”
“是生滅法”
佛偈誦唱聲自天空中遠遠傳來。
接著，那些麵孔開始發出微微金光，在空氣中圍著夫妻二人快速旋轉起來，化作上千道流光。
“啊……”夫妻二人一起吃驚地叫起來。
流光中，那些麵孔漸漸化作了一尊尊小小的佛像。
小小的佛像浮動在空氣中，上下微微起伏。
“生滅滅己”
“寂滅為樂”
隨著佛偈傳來，所有佛像都飛往空中。
接著，每一尊佛像都坐到了一張蓮葉之中，而那所有的蓮葉，皆從一尊與天同高的大佛身體上生長出來。
蓮葉乃是從那尊大佛的毛孔中生出，圍繞著大佛微微顫抖著。
大佛坐在浮於地麵的一朵蓮花中，頂髻相高至天頂。
大佛渾身繞著一層金色光輝，跏趺而坐，雙手平放於身前的腿上，拇指相對，所持之印乃是禪定印。
這正是釋迦牟尼佛之相。
冥冥中，釋迦牟尼佛嘴唇蠕動，洪鍾之聲傳於天地之間。
“生滅滅己，寂滅為樂。”
接著，所有的幻相都消失了。
萬籟俱寂。
無聲無息。
什麽嘛……
原來，沈氏夫妻二人仍在沈家院中，時間也回到這一刻，鹹通十年陰曆九月十五的夜裏。
一切都是幻術。
這樣的幻術，乃是那名小童所施，他是一名布水者，掌握五輪之水。
五輪之水的力量之一，便是幻術。
沈氏夫妻又驚又喜，滿頭大汗，心中湧起說不出的歡喜和感歎……
“多謝法師……”
“多謝法師，我們夫妻二人不會再依賴……那支釵子。”
如月痛哭流涕，將九鸞釵交還給小童。
“郎君……”
“娘子……”
夫妻二人相擁而泣。
如月這時想起什麽，便去內堂，拿來那幅對聯。
“荷敗蓮殘，落葉歸根成老藕。”乃是郎君所寫。
“荷黃稻熟，吹糠見米現新糧。”乃是娘子所寫。
夫妻二人相對一笑，接著低下頭，誰也不該嫌棄誰，夫妻就是應該同心同力過日子嘛……
接著他們還續了一聯。
“老婆一片婆心。”
“老公十分公道。”
“老公……”
“老婆……”
正是如此，在這個大唐，便已有了老公老婆這樣的叫法啦。
農夫農婦、市井小民的夫妻，便往往這樣稱呼對方。
若要問為什麽……
可能和郎君娘子之類的比起來，這樣的叫法更加接地氣罷。
夕陽將落時，炊煙嫋嫋升起，於田間地頭上，喊一嗓子。
“老公，回家吃飯啦。”
“來啦，老婆。”
那滋味……唔。
正是如此罷。
（八）
“何當百億蓮花上，”
“一一蓮花見佛身。”
在回程的牛車上，安歸雲依舊搖晃著禿頭，吟著詩。
這也是李商隱的詩，其名是《送臻師》。
“歸雲，這詩……作何解釋？”花夜明問道。
“李商隱在這首詩中問道，什麽時候，我們才能看見佛陀身上，綻放那百億朵蓮花。”安歸雲幽幽答道。
“這百億朵蓮花，也是《涅槃經》上記載之事。”
“相傳，釋迦牟尼佛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會生出一張蓮葉來，而每一張蓮葉上都會坐著一尊佛像。”
“今天可算在幻相中見到了此番奇景……”
“真是了不得啊。”安歸雲誇讚道。
“真是了不得。”花夜明也點點頭。
“了不得的幻術。”壯漢也點點頭。
“嘿嘿……”小童稍稍害羞地低下頭，臉頰微微泛紅。
牛車沿著坑窪不平的驛道行駛，顛簸之感自臀部傳來。
上下顛簸之感，就像人生起落那樣。
晃晃悠悠，顛顛簸簸。
安歸雲一行人，大約在子時一刻才回到忘塵寺。
青末叟正站在山門那裏，等他們回來。
或許，青末叟還是有些擔心他們罷。
安歸雲手握著那支九鸞釵，四個和尚一起跨過那道名為空的山門。
夜已深，空氣中升起了薄薄的水氣。
微涼之感自身側傳來。
渺渺水氣漫於天地間。
如煙如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