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千麵桃花千麵紅
(一)
這一年,乃是鹹通十年,也就是公元869年。
陰曆九月十五,午時已過,剛用完寺中的齋食。
空氣中,充盈著清靈之感,那是遠離人海的山間空氣。
正是如此,呼吸著寺裏的空氣,仿佛並不需要過多休息,便能令一個人精力充盈。
盡管前一夜熬夜“度鬼”,此時,安歸雲與花夜明都已醒來。
輕雲浮疊,如絲如毫的秋雨,正潑灑在天地之間,渺渺雨霧,緩緩而落,在似有若無的秋風中飄搖,忽左忽右。
安歸雲與花夜明席地而坐,麵對麵坐於寺內,菩提居的一處門廊中。
門廊的倚檻和地板,皆以鬆木製成,雖然年代久遠,卻還是帶著若隱若現的木香。
兩人的中間,擺著一壺清茶,這壺茶,乃是“茶仙”陸羽所泡,此刻,茶壺與茶杯正冒著嫋嫋白煙。
微雨輕擊著屋瓦,雨水自屋簷滴落。
安歸雲身著白色僧衣,花夜明身著群青色僧衣。
即便在飄搖的風雨中,他們的僧衣,依然不可思議地,纖塵不染。
安歸雲飲了一口茶,濡濕的雙唇如同浮著一層薄薄的緋紅之雲,似笑非笑。
此時,安歸雲微傾著頭,頸部與頭部勾勒出的曲線,似乎洋溢著一種妙不可言的風情,他修長的手指擎著茶杯,不時呷一口杯中之茶。
“說起來,這茶真是比酒還叫人上癮……”安歸雲忍不住開口稱讚道。
“我也這樣說呢。”花夜明點頭附和道。
名為小雛的式妖,在一旁笑臉盈盈地為兩人斟茶。
茶香沁人,微雨如詩,安歸雲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詩。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這是李商隱的《重過聖女祠》,詩中所描繪的,雖然是春雨,用來形容眼下的秋雨,也無不可。
“歸雲,這兩句詩……作何解釋?”花夜明問道。
對詩而言,習武出身的他,理解得稍稍少些,因此常要安歸雲解釋給他聽。
又或許,他和其他人一樣,喜歡聽安歸雲說詩……那感覺大概可以用如沐春風來形容罷。
“一春夢雨常飄瓦,詩中所言,春天的微雨,如夢一般朦朧,輕擊著屋瓦。”安歸雲說道。
如細絲,如水霧,如夢似幻,微雨打濕了屋瓦,現在飄著的便是那樣的雨。
“盡日靈風不滿旗,詩中所言,天地間盡是細細微風,微風細小,小到不能將屋瓦上輕飄飄的幡旗吹開來。”安歸雲接著解釋道,嘴角含笑。
輕輕微微,似有若無,風剛剛夠把微雨吹得左右搖擺,現在吹著的便是那樣的風。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安歸雲繼續吟詩,又飲下一口茶。
這是那首詩的接下來兩句。
“萼綠華、杜蘭香,都是女神仙,她們來時飄蕩不定,去時留下暗香。”不待花夜明問,安歸雲便主動解釋道。
“原來如此,如夢如幻,來去不定,暗香浮動,這的確符合人對仙女的期待哇……”花夜明恍然大悟道。
“倘若,能在身邊擁有這樣的仙女,應該是世間大多數男子的夙願吧。”花夜明輕歎道。
“誰說不是呢,不過,我倒是聽說,真有一個男子,享受過了這樣的生活呢!”
“哦?你是說,青末叟剛接到的那個委托?”
“正是。”安歸雲點點頭道。
“據說那個男子,最後竟然不省人事啊……”花夜明歎了口氣道。
“說是縱欲過度呢。”安歸雲說道,接著他和花夜明齊齊在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這絲笑意,並非譏笑,而是對人間之事滿懷美好的憧憬和解讀。
兩人說的是,青末叟今天剛接到的一個委托,委托來自一位娘子,乃是一位行商之妻。
所托之事,大概是說,那行商被亡魂所困,昏迷不醒,請求寺裏幫忙度化。
“哎呀,瞧你們說的,他可不隻是縱欲過度,聽說還有亡魂作祟呢。”
隨著說話聲傳來,門廊上走來兩個和尚,不急不緩,來到安歸雲和花夜明身旁站定。
兩位和尚皆身著柘黃色僧衣,其中一名是個七八歲的小童,另一名則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壯漢。
青末叟已將此事交於他們二人去辦。
“如果感興趣的話,不妨一起來嘛。”那位小童稍顯熱情地說道,白淨的嘴角,竟浮起一絲老成的笑意。
“據說啊,那位娘子,是一位‘千麵娘子’,她的容貌日日不同,但是每日都是一位絕色佳人,也正因為如此,那位行商才‘縱欲過度’呢。”小童微微笑著說道。
“要不要一起去呢?”小童再次發出邀約。
“這樣啊!我也想去看看呢!不如我們一起去吧,歸雲。”花夜明稍顯興奮地說道。
真是說不好,花夜明到底是想去度化被惡靈纏身的行商,還是想看看那娘子的模樣。
“好吧,那我也去。”見花夜明要去,安歸雲也隻得答應下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四個和尚,一起走出那道名為空的山門,沿著苕溪之畔的阡陌往南而行。
沿著阡陌,一直走到驛道上,那裏便已有一輛牛車在等待他們,這正是那位娘子的安排。
四人便一起上了牛車。
牛車沿著坑坑窪窪的驛道而行,顛簸之感自臀部傳來。
“是這樣一件事……”那位小童說道。
“據說……那位行商沉睡不醒已三天有餘。”
小童娓娓道來,在牛車上將整件事詳細說給他們聽。
“這位商人名叫沈常樂,今年剛三十歲,子承父業,做的乃是價值百萬的茶葉生意,每年往來於長安和臨安之間兩趟。”
“沈常樂有一位發妻,名字叫如月,今年二十歲,兩人完婚也有大半年了。”
“前來委托的娘子,便是這位如月。”
“一開始,夫妻之間的感情倒是如膠似漆的。”
“可是做行商這一行,四處奔波,場麵見得多,人也看得多,免不了些個風花雪月的場合。”
“漸漸地,在外頭美人看多了後,沈常樂回家再看自己的發妻,不免覺得有些失落。”
“然而這女子的心,總是很敏感的。”
“這邊郎君略有冷落,娘子就覺察出來了,之後無論去哪兒,總是吵著要跟郎君一起,要不然就吵吵鬧鬧個沒完。”
“於是,沈常樂最近一趟去長安,便隻好帶著如月一起。”
“商人信佛本是尋常事,沈常樂也是位信佛之人,據說常去長安青龍寺拜佛呢。”
“兩個月前,也就是陰曆七月十五,盂蘭盆節的時候,沈常樂便和如月一起去了趟青龍寺,碰巧青龍寺的惠果法師,那天正在寺裏設壇講經,講的乃是《涅槃經》。”
“寺裏人也多,人頭攢動,據說人比青龍寺中四處生長著的櫻花樹上茂密的葉子還要多得多呢。”
“哎……結果那天如月吃壞了肚子,中途還偷偷去了寺外林子裏方便,出來後又偶然拾得一物。”
“她拾得的,乃是一支釵子,是以冰晶那樣通透的美玉雕琢而成。”
“可是,如月得了這支釵子之後,就發生了一些怪事……”
“怪事兒哦?”花夜明睜大眼睛,饒有興致地小聲問道。
“唔……嗯,怪事兒從這兒開始啦。”小童緩聲答道,微微一笑。
正是如此,是這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