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下秋風送蒼雲
(二)
沿著臨安城驛道往西十裏,有一座村子。
若是從天目山下來,沿著往西南的小道走上十餘裏,也能到這個村子。
村子的位置,大概就在驛道和小道的交界處。
這座村子,叫做天目南村。
村口那裏,有一棵大槐樹。
大槐樹已活了三百年以上,樹幹比成年婦人兩抱更粗,或許是因為毗鄰天目仙山,那樹染了靈性,樹幹中漸漸凸起一塊人形痕跡,形狀倒頗有幾分像個成年男子。
因此這棵樹便得了一個名字,叫做“樹郎君”。
樹郎君的樹身下空了一個大樹洞,位置大概就在那塊人形痕跡的兩腿之下。
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總之那一塊樹幹是空了出來,倒越發凸顯那男子的逼真形象,一個精壯郎君呼之欲出的樣子。
正因如此,“樹郎君”很受村中婦人的喜歡,她們都愛跑到村口,對著這個樹洞說話,抱怨家常,嚼嚼舌根,據說那樣可以舒緩身心的壓力。
那樹也有些靈性,甚至有時候,求風求雨求子也都靈驗。
這樣下來,“樹郎君”的名號便傳開啦,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變成了“比廟裏的菩薩還靈驗呢”,於是就連許多從驛道經過的娘子也要停下車馬,和這棵樹說說心裏話。
這種情形也不知道持續了多少年。
如果站在那棵樹的角度,他每天聽見的都會是什麽話呢?
估計大多數都是抱怨罷……
比如村裏一位姓許的婦人,許氏,就常來抱怨家常。
“我家那個郎君啊,真的是一言難盡。”
“本來大字也不識一個,非要去裝讀書人。”
“就說給三個兒子取名字吧,我說就叫大朗二郎三郎好了,他不知道去哪兒拜了師,學了幾個字回來,便給兒子們取名。”
“也不知那老師是和尚還是道士,講的是什麽宇宙啊,時間之類的大道理。”
“總之他學會的幾個字便是什麽……過去,現在,未來。”
“結果家裏老大便叫做‘過去’,老二便叫做‘現在’,老三便叫做‘未來’。”
“樹郎君,我跟你講,他其實碰巧隻會寫這幾個字而已……”
“有一次他叫三個兒子練字,每個兒子寫自己的名字,回來後別人就問我家郎君,你家三個兒子寫得怎麽樣啊?”
“他張口就答道,過去難以啟齒,現在一團亂麻,未來很難形容啊……”
“因為這個事,我們家成了村中的笑柄,鬧得我也臉上無光。”
“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命苦咯。”
說完後,許氏還要摸兩下樹郎君,這動作表示,樹郎君啊樹郎君,你應該體會我的難處了吧。
再比如,村中有一位姓謝的小娘子,謝氏,長得稍有幾分姿色,因此也得到一些男子的追求。
她就常常來樹郎君跟前……顯擺。
誰誰誰又送了一支簪子啦。
誰誰誰又送了一盒胭脂啦。
或者哪個不長眼的又送了二十個雞蛋啦。
說完還要扭捏羞澀一番。
再比如,村中誰家母豬又下了幾頭崽啦,誰和誰有可能在私通啦,甚至誰放屁很臭啦,都通過那些婦人之口傳達到樹郎君這裏。
樹郎君……大抵並不喜歡聽這些話罷,畢竟……抱怨又不像陽光雨露一般可以滋潤樹木生長。
對大樹來講,那些抱怨真是不堪重負啊……
或許是老天爺憐憫,覺得這棵樹長年累月聽人的抱怨實在太辛苦了,大約五年前,就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一道雷電把那樹郎君給劈了。
樹雖沒劈死,也是半死不活,而且把那人形痕跡燙沒了。
這倒好了,之後大家都知道這是一棵被雷劈過的倒黴樹。
便再也沒人來樹跟前說長道短了。
那棵被雷劈過的樹,便是安歸雲和花夜明此行的目的地。
(三)
“或許……那道雷電也是一種機緣罷。”
安歸雲在寒涼的秋夜中悠悠歎道,隨著熱氣呼出,嘴邊立時起了一層白霧。
樹郎君的事,也是仙人委托時所講的一部分內容。
安歸雲便在途中講給花夜明聽。
他們從忘塵寺出來,聆聽著苕溪的潺潺流水聲,行走在由北往南的阡陌上。
接著,阡陌在苕花石橋轉向西,最終匯入從天目山下來的小道。
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深秋清冷的薄霧中。
遠遠望去,周圍的莊稼地裏荒涼一片,有些地方仍露著光禿禿的泥土。
即便有東麵的天目山和西麵的大明山阻隔,北方泛濫多年的蝗災,最終還是波及到了這裏。
好在今年已經是大蝗災的末年,田地雖然荒蕪,秋草和樹木卻已恢複了旺盛的生機,挺拔又雜亂地填滿田間地頭。
目光所及處,遠方是連綿不斷的山影,隱在夜色中,隻留下水墨畫般的輪廓。
秋山如黛,秋草如煙。
“多好的風景啊……”花夜明歎道。
“可惜田地完全荒蕪了。”安歸雲補充道。
“哎,我說……你這人,真是不夠風雅。”
“風雅便會怎樣?”
“風雅的話……見到這般淒涼又絕美的秋景,心中應該湧起一些詩意嘛……”
別看花夜明是條習武出身的憨直漢子,內心卻還懷著小小的多愁善感,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噗……嗯……”安歸雲忍不住笑出聲,他可是遠近聞名的“小詩人”,卻被習武出身的花夜明嫌棄沒有詩意。
夜色漸濃,濕氣也越重,清冷的霧氣已稍稍染濕了僧衣。
此情此景,安歸雲便依著花夜明的心思,隨口吟了一首小詩。
“漫漫秋花盛,”
“清清寒夜濕。”
詩中有花,又有夜,聽得花夜明耳根子泛暖,白淨的臉頰微微泛紅。
安歸雲便更大聲地吟道。
“十裏秋明月,”
“千傾沃壤稀。”
詩中巧藏了“花夜明”三個字,又道出了蝗災過境後當下的景象,花夜明聽得高興,竟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起來。
“哎,歸雲兄果然有詩意……嗯……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花夜明難為情地小聲問道。
“就在前麵啦。”安歸雲輕聲答道。
“喏……就是那棵樹吧?”花夜明指著前方。
“嗯嗯。”
那便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天目南村,村口那裏有一株被雷劈過的大槐樹。
槐樹對麵,有一間荒棄的破房子。
(四)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
“化解”的時辰還未到。
安歸雲和花夜明便在驛道的土地上並身跏趺而坐,身側擺著一柄小巧的竹燈籠。
他們的麵前,正是那株被雷劈過的大槐樹。
樹身的一半已燒成焦木,另一半寥寥無幾的黃葉也在秋風中搖搖欲墜,這樹已經四五年未曾長出新葉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槐樹的對麵,是一間破敗的房子,便是前麵提到的那位許姓婦人的住所。
不止是麵前這間房子破破爛爛,整個天目南村都已經荒棄了。
“哎,這村子竟然荒蕪成這樣。”花夜明歎道。
鹹通年間,世道的確是不太平……
鹹通十年時,蝗災已持續了七八年,長江流域大量土地荒廢。
去年,又趕上了“龐勳之亂”,那是一場官兵起義,那場戰事席卷了整個大唐東南部。
今年,杭州一帶又流行了一場疫病。
於是這座原本有一百多號人的村子,此時已是一座無人的荒村。
蝗災、戰亂、疫病,便是這亂世裏的滾滾風塵,此刻卻已化為秋夜裏的陣陣輕颸。
舉目望去,驛道旁,秋草胡亂地生長著,棒頭草足足有半人多高,在那亂蓬蓬的秋草叢裏,龍葵和商陸結著一串串黑色與紫色的小果實,野生的馬蘭菊散發著幽幽清香。
寒涼的夜色裏,蟋蟀、金鈴兒微弱的叫聲在雜草間響著。
一隻蟋蟀從他們身前的地麵上爬過,鑽進草叢,那慢悠悠的動作,已不複旺盛的生命力。
“生命的流逝,真是太無情了啊。”花夜明看著那隻蟋蟀,小聲歎道。
“你看這秋月的光,和盛夏的明月又有什麽區別呢。”
花夜明略略悲傷地繼續說道,他還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六尺男兒。
“那些可憐的小蟲,在明月的光華中一心期待著,以為盛夏永遠不會過去,可是光陰往來,秋冬早已悄悄更替。”
“如此說來,倒是跟這村子裏的人一樣嘛。”安歸雲便接著花夜明的話說道。
“怎麽說呢?”花夜明問道。
“她們滿心滿眼盼著世道太平,能夠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可惜世道變遷,蝗災一來就是七八年,田地顆粒無收,稅賦卻一點也減免不了。”
“眼看著做農民過不上安生日子了,去年龐勳起義,村子裏的男丁便都跟著起義軍走了。”
“村裏留守的這幫婦孺老人,原本盼著苦日子有個頭,可是到了今年,起義軍全軍覆沒,男丁卻一個也回不來了。”
“結果今年夏天又來了一場疫病,村裏……便一個活人也剩不下了。”
聽了安歸雲這番話,花夜明在風中不勝唏噓。
“經曆了這樣慘痛的人生,死前一定會懷著很深的執念和怨念吧……”
“或許是吧……”
此刻大約已是子時。
正說話間,那間腐朽破敗的房子門前,忽然透出暖暖的燈光來。
燈光從門楣掛起的兩盞紅燈籠裏來,好似上元節那般喜慶。
在那燈光裏,破敗的房子也變成了一間漂亮的大院子。
燈火中,屋裏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是身著泥金色裙裝的老媼,另一個則是白衣翩翩的道人,兩人看上去年紀相差甚大。
“聽說你有馭風之力喔。”安歸雲小聲問花夜明。
“唔,嗯。”花夜明爽快地答道。
“那一會可要麻煩你啦,走吧,我們該幹活了。”安歸雲小聲說道。
“走。”
兩位和尚便起身,叩響了那個院子的柴門。
老媼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門縫。
老媼看起來足足七十有餘,臉上爬滿皺紋,眼神銳利,卻也並非麵目可憎之相。
“你們找誰?”她警惕地問道。
“請問這裏有沒有一位姓許的郎君?”安歸雲微微笑道。
“老公,有兩個和尚來找你,你認識嗎……?”老媼不放心地大聲問道。
“喔……是我請來的朋友,讓他們進來吧。”屋內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是那個白衣道人。
安歸雲和花夜明入得屋內,見屋內陳設整齊幹淨,仿佛一直有人居住一般。
進門之後,安歸雲便大大方方地,在正堂的羅漢床上入座,花夜明立於他旁邊,與安歸雲相對而坐的便是那位白衣道人,其名是“蒼雲道人”。
蒼雲道人看起來也就五十來歲,仙氣飄飄,甚是精壯。
羅漢床側立著一道木屏風,老媼就藏身在木屏風背後,不放心地偷聽他們談話。
“哎,說來慚愧……”蒼雲道人說道。
“嗯嗯。”安歸雲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蒼雲道人在那羅漢床一側端坐,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