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下秋風送蒼雲
（一）
這一年，是鹹通十年。
也就是公元869年，已是晚唐，是一個繁華和動蕩並存的年代。
詩詞的風雅藏在時代的黑暗中，如同寒夜裏若隱若現的星辰。
陰曆九月十四，離入冬大約還有九天光景。
已是深秋的最後幾日啦。
這也是安歸雲入寺的第三天。
剛入夜不久，大約是酉時三刻吧。
下午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格外清冷。
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初升的月亮把天空的一角照亮，天空的另一角則綴滿星辰。
夜空下，庭院中的秋草如荒草般野蠻生長著，在若有若無的秋風中顫動，秋鼠尾藏著紫色的小花簇，狗尾巴草已經泛黃，蒲公英挺著大朵的白色絨冠，一點紅的小花則點綴在這些秋草間，散發著幽幽清香。
在那些秋草秋花簇擁下，庭院中央赫然挺立著一株粗大的菩提樹，樹幹比成年男子一抱更粗，樹葉已經發黃，巴掌大的黃葉飄飄然落往地麵，地上也積了少許菩提葉。
這個院落，叫做“菩提居”，乃是忘塵寺裏的僧人居住的寮屋。
忘塵寺，乃是那些擁有五輪力之人的棲身之所。
此刻，庭院旁的門廊上，並排坐著三個人，一個身著蒼鬆色僧衣的老僧，一個身著群青色僧衣的和尚，還有一個身著白色僧衣的和尚。
那白衣和尚便是安歸雲。
他已剃了度，換上了僧衣。
那光禿禿的頭頂上並沒有燙上戒疤，說起來，戒疤是元朝才開始興起的，這個大唐也還沒有呢。
這樣也好嘛，清爽光溜的禿頭，配著他風雅的氣質，反倒突顯出雲淡風輕的飄逸感。
有慢悠悠的說話聲響起，聲音來自那個穿著蒼鬆色僧衣的老僧，其名是青末叟。
青末叟是寺中的監寺，也就是俗話所說的雜務總管。
“不簡單呐……無需修習，便能收伏式妖。”青末叟這樣說道。
青末叟說的式妖，指的乃是“小雛”，原本小雛是一隻菊花妖，卻在機緣巧合之下生活到了安歸雲腰間，似簫非簫的樂器“尺八”之中，如此一來，她的靈體也有所改變。
如今的小雛，乃是一隻身著黃衫，身長一尺許，貌若少女的小妖怪，背後還生著六瓣黃色菊花瓣，作為翅膀。
“鬼和妖，一旦與人締結緣，便稱為式鬼、式妖。”
“如今這世上，能夠收伏鬼妖的人，卻是罕見得很咯。”
“這樣的人，倒有一個特點喔。”青末叟饒有興致地看著安歸雲道。
“怎樣的特點？”安歸雲問道，唇邊似笑非笑，不染悲喜。
“以後你會知道的。”青末叟神秘地答道。
“哎，對了……你已經是半個出家人啦，在忘塵寺這裏生活，三件事一定要記牢喔。”
青末叟對身旁的安歸雲說道。
青末叟所說的三件事，乃是五輪力的覺者，在寺院生活的約法三章。
其一，日修一課，意思是在寺裏住著，每日要參加早課，因為五輪力的覺者並非自己誠心向佛，未必自願且真心地斷絕七情六欲，佛渡有緣人，自然也不會真的接收他們做弟子，所以這些人隻算得半個出家人，然而在寺裏生活，有些規矩是要遵守的，比如早課一定要參加，聽聽經，可以修斂心性，大概是擔心他們因神力再惹禍端罷。
其二，秉持二戒，意思是雖然隻算得半個出家人，不殺生，不偷盜還是要守著的，至於愛欲、飲酒吃肉等生活內容，隻要不攪亂寺中清淨，偶爾悄悄做一做大抵是沒有人管的。
其三，月行三修，意思是每個月要以他們掌握的神力，為上門求取之人解決三件委托，有時能夠以此換回一些“布施”或者“隨喜”，忘塵寺便依著這些布施來維持，當然這都是隨緣的，即使沒有任何回報，忘塵寺也是有求必應的。
在這個大唐，“有求必應”是靈寺應有的姿態嘛。
正是如此，在這個大唐，塵世之人隻要遇上了妖魔鬼怪，或是常識難以解釋的怪事，便會來委托忘塵寺的僧人幫忙解決，負責聯絡的便是這位青末叟。
就在今天，便有人托夢給青末叟，請忘塵寺的覺者去解決一件事。
這件事便交由安歸雲去解決。
安歸雲身旁已擺著一壺上好的梨花春，他正飲下一杯。
他剛飲完一杯，小雛便立時微笑著幫他再斟上一杯酒。
這醇香的梨花春，大概算得對覺者的一種酬勞吧。
晚夜無風，月華如水。
安歸雲一臉寂寞，望著明月喃喃吟詩。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是李白的《靜夜思》，說的乃是思鄉之情。
思鄉，也是人之常情。
讓安歸雲忘卻紅塵，恐怕還要有一些時間罷。
哪知道這句詩剛念完，無風的夜色裏，菩提樹上一片黃葉忽然悠悠落往地麵，仿佛照著它的月光浸入其中，令它不堪重荷。
安歸雲看見那片落葉，心念一動，略有所悟，接著便若有所思地問道。
“夜明，你知不知道，如果一棵樹，聽了太多人的抱怨會怎麽樣？”
夜明，便是那位身著群青色僧衣和尚的名字，他姓花。
“哦？樹就是樹，又不是人，聽了便聽了，還能怎麽樣？”花夜明憨直地笑道，樣子傻得有些可愛。
說起來，花夜明比安歸雲還要小上一歲，身高六尺有餘，也就是一米八五以上啦，比安歸雲還高出小半個腦袋，他曾中過武舉人，在射術、騎射、步射三項考核中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也因如此，花夜明的背後常負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弓箭，名為“落日”，據說乃是唐懿宗親賜的。
即便他也是因五輪力在忘塵寺做了半個出家人，亦是每天背著弓箭。
此刻，花夜明在月光下笑著，又轉過頭來望向安歸雲，清朗的月光正照著他的臉龐，他硬朗的五官都浸在月光之中。
“不是有人喜歡對著樹木、樹洞說話，倒心中的苦水嘛。”安歸雲接著解釋道。
“嗯，吐苦水乃人之常情，可是，那會怎麽樣？”
“哎哎，萬物有靈，一花一葉其實很容易受到人的影響，或許樹跟人一樣，如果每天都聽著別人說抱怨的話，大概也會不堪重負吧。”
“這樣子哦。”憨直的花夜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不就跟那棵樹一樣嘛。”
“那棵被雷劈開的樹。”
“正是，那棵被雷劈開的樹前，有個仙人被亡魂困住了。”
“仙人也能被亡魂困住嗎？”
“假如那個亡魂，是仙人不願傷害之人，也是有可能的吧。”
“不如，今晚你陪我走一趟吧，去化解那個委托吧。”
“可以是可以，可是……”
“別可是了，一起來吧。”
“成。”
一番對話，原本一臉寂寞的安歸雲嘴角終於又浮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
“那我們便動身吧。”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也好，也罷，這便是安歸雲第一次出門實修。
當作剛剛斷絕紅塵之人的一次散心也無妨。
安歸雲和花夜明便一起動身，趁夜去解決一件有關亡魂的委托。
委托來自於一位仙人，俗名姓許，道名是“蒼雲道人”，乃是仿著前代大國師“白雲居士”的名號所起。
他家門口有一棵被雷劈過的大槐樹。
事情便要從這棵被雷劈過的樹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