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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風中自往出家去

  (七)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

  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曹植筆下的洛神便是如此,那飄逸身姿或許有些像仙尼。


  安家正堂裏,就掛著一副《洛神賦圖》。


  說起來,安家不但收藏了不少書籍,連字畫也不少,其中不乏名家大作……的仿品。


  走出安家之前,仙尼便在正堂裏晃晃悠悠轉了一圈,在一幅掛畫前駐足,那便是一幅仿作,仿的便是六朝四大家顧愷之所作的《洛神賦圖》,畫中曹植左右扶憑,相見洛神。


  所謂“左右扶憑”,是說春秋戰國時期的貴族公子哥,連路也走不來,必須由下人左右攙扶著,提著襟袖、衣擺方能走路,那時候的公子哥要是沒幾個下人扶著,便自己一個人走路,還要被世人恥笑呢!

  好在這個大唐已經不是這樣了。


  “才高八鬥曹子建……”


  仙尼喃喃地說道,雙眼微閉,倒有幾分懷傷的樣子。


  “隻可惜故人……”仙尼仿佛有話並未說完,接著便是一聲輕歎。


  言罷,她朝安歸雲父母做單掌禮,便轉身離去。


  安歸雲走出安家之前,在正堂門前跪下,含淚向父親母親行了三拜之禮。


  最後,由丫頭燕兒遞上來一杯“閻王醉”,乃是一種清酒,是豐都本地的酒中上品。


  看安歸雲飲下那杯酒,父親母親的心情大約像王維的一首詩。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黑衣僧人在前,接著是安歸雲,最後是仙尼,一行人走出安家時,已近五更兩點。


  他們沿著台階步道而下,向著長江走去。


  天還沒亮,黑黑的浮雲飄在天邊,像一個看不清楚的夢。


  夜色無邊,秋風乍起。


  驀地,豐都城裏鍾聲敲響,乃是晨鍾的第一波。


  “咚……咚……咚……”


  晨鍾一共三百響,每六十響為一波,共敲五波。


  安歸雲一行人便在那悠蕩的鍾聲中沿台階步道而下。


  他們走得不快。


  “咚……咚……咚……”


  那鍾聲悠遠又清澈,像是人間正在慶祝又一天清早的降臨,又像是在歡送安歸雲離開。


  當安歸雲走到第二處台階步道時,第二波鍾聲也響了起來。


  紅塵正在歡慶新的一天開始,鍾聲中飽含著難言的喜悅和清透。


  鍾聲如淙淙流水,漫過豐都城,安歸雲的老父親此刻正跪在後堂的靈位前無聲而泣,老母親手扶著門框,眼望著安歸雲離去的方向,晃晃悠悠站不穩當。


  安歸雲呢……他正在走下台階步道,那步道走了千百回,以後怕是再也走不到了。


  天光微微亮起一丟丟,長空如黛,浮雲如絲。


  當安歸雲走到第三處台階步道時,第二波鍾聲已盡。


  該是紅塵醒來之時了,有些小童已跑出家門,嘻嘻哈哈地在晨風中追逐玩鬧。


  台階上,竟又是那兩個小童,這回他們也隨著安歸雲的方向,正在往台階下跑,跑得又急又快。


  一邊跑,還一邊說著話。


  “我昨日剛在私塾學了一個字,頗為難寫呢。”


  “啊……什麽字?”


  “嘿嘿,是‘雛’字。”


  “啊……雛字是啥意思?”


  “先生說,‘雛’就是‘小’的意思。”


  “咦……那以後我可以不叫你小子,叫你雛子咯。”


  “嘿嘿,你別說,這還蠻好聽。”


  “哎……你看,那邊有小黃菊呢,好多好多。”


  “小黃菊,小黃菊……以後我們便叫它雛菊好了。”


  “雛菊,雛菊,好好聽哦。”


  “那就叫雛菊啦。”


  “嗯嗯……”


  那兩個小童的聲音,在風中越飄越遠。


  秋風瑟瑟,浮雲飄飄。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安歸雲默默數了台階數,確實是八十一步沒錯,走下這裏,便真的要離開豐都了。


  一行人來到長江邊,那裏正泊著一艘木舟。


  乃是一艘最尋常的小木舟,看上去並不像能載得動六個人。


  四個黑衣僧人依次上船,接著便消失在空氣中,仿佛他們不曾存在過一樣。


  唯有安歸雲的行李包袱安穩碼放在船中。


  接著,安歸雲隨仙尼也上了船。


  安歸雲坐在船心,仙尼立在船頭,一陣輕風拂過,安歸雲身上的繩索應風而落。


  無人劃動的船自己在水麵行駛起來。


  “塵世常如一泓春水,”


  “塵世覆若一夕風雨。”


  仙尼頭也沒抬,微閉雙目,悠悠說道。


  安歸雲本來垂著頭,聽到這話,便把雙眼抬起,望向江側的豐都城。


  木舟正從江麵上的清霧中穿過,清霧之外便是依山而建的豐都城,飛簷屋宇鱗次櫛比,從江麵看去,此刻黑漆漆的豐都城顯得異常巍峨高大。


  長江在豐都城外繞過一個大彎,靜靜流淌,山和水在天幕下沉寂無聲,像是靜默千年的出家人。


  不久之後,木舟朝著江心直直駛去,很快隱沒於水下,那木舟……也能在水下行駛。


  一陣輕風穿江而過,水麵上蕩起層層波瀾,水下的世界卻依然祥和安寧,魚群從船側遊過,光影在水底搖曳,長江兩岸對出的青山此刻看起來倒像是水麵之上的倒影。


  木舟在水下便像是穿梭的魚兒,又快又穩,他們順水而行,沿著那漫漫三千裏東水,不知駛往何方。


  就這樣罷,塵世漸行漸遠。


  也許是情緒的波動起伏讓人疲憊,也或許是那煙的作用,睡意排山倒海而來,朦朧之際,安歸雲忽地想起一首詩,乃是白居易的《對酒》。


  “幻世如泡影,浮生抵眼花。”


  “……塵世真的,隻是鏡花水月嗎……”


  安歸雲睡著了。


  (八)


  深秋的水,漫江碧透。


  深秋的山,層林盡染。


  此刻,就在那深秋的山路上,有一輛牛車正沿著蜿蜒的山道行駛而來。


  那車身由一頭渾身雪白的牛拉著,車中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白衣翩翩的仙尼——貞離師太,一個便是仍沉睡不醒的安歸雲。


  他們在不到長江入海處便靠岸,接著便上了這輛牛車。


  安歸雲全程昏昏入睡,毫無知覺地配合著仙尼。


  待他醒來時……便已身處忘塵寺門口。


  把眼閉上,一片寂靜。


  把眼睜開,萬物光明。


  安歸雲微微睜眼,他聽見有人喊他。


  “安歸雲!”那聲音初聽著有些遙遠,像從白雲深處傳來,但很快就近在耳畔。


  雙眼一合一睜之間,仿佛隻是須臾之間,然而事實上安歸雲醒來之時,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這一天來,發生了許多事,先是安家父親母親連夜便將兒子安歸雲交由出家界處置,這一舉措頗得人心,因此也保住了老父親安入珪的縣尉官銜,甚至還收到了不少讚譽。


  再說城東郭老爺子那邊,由安家私下補償了他一尊芙蓉玉九鳳雕花耳蓋香爐,據傳是女皇武則天時期民間留下來的玉製佳品,乃是安家的傳家至寶,如此一來,即便郭家老母屍身不在了,身為追逐利益的商人,郭老爺子也自然不再追究。


  後來的日子裏,那些事傳到長安城裏的長兄安歸風處,他倒也感慨頗多,但終究因家裏把這件事處理得迅速又漂亮,未給他的仕途造成太大影響。


  你看,但凡家中出了一個“妖怪”,全家人便要擔驚受怕,散盡千金,大概誰也不想再牽絆這樣的家人罷……


  於是塵世重歸平靜,波瀾不驚,像飛鴻掠過平湖,水麵劃過無痕,隻是少了一個不求上進的安歸雲,無關緊要的。


  當然這些事都是很久之後安歸雲才會知曉的,此時,安歸雲正從牛車上下來。


  待安歸雲再次踩在地麵上時,雙腿一軟,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接著又有兩個黑衣僧人無聲地出現在他的身側,扶起他。


  “睡久了都這樣,過會便好了。”


  仙尼對他說道,稍微頷首。


  “以後……你便要在這裏生活了。”


  仙尼用拂塵指了指麵前,示意安歸雲看看自己的“新家”。


  順著那拂塵所指的方向,安歸雲抬眼望去,麵前是一座寺院,寺院外圍的青石磚牆呈圓弧形,環抱著寺院內的建築,圓弧牆末端的一部分築進山體裏,和岩石相連,寺院背靠一座百餘丈的山崖,看起來整座寺院已經和周遭的山石融為一體。


  寺院外牆上爬著許多綠苔,山門上的漆基本掉光了,兩個生鏽的銜環斜不溜丟掛在門上,仿佛一用力就能扯下來,山門上頭也並沒有牌匾題字啥的,反倒是結著些蜘蛛網。


  整座寺院看上去安靜又孤獨,就連寺院外的清冷空氣也時時流露出與世隔絕和無人問津的味道。


  這豈止是年代久遠,是否尚有活人居住也是一個問題。


  總之,安歸雲看見寺院的第一眼,就被“鬼寺”的第一印象震懾住了。


  “隻怕這是座牢獄吧?”安歸雲心裏暗暗歎道。


  “小郎君,是不是該先找好一條逃路啊……”小雛也自尺八內悄悄跟安歸雲說道。


  然而四下望去,老天爺在上,那寺院周圍全是密匝的山林,旁邊靠著一條清清的溪流,唯有一條小路直通寺院山門,而那小路又在前麵轉了個彎,十餘丈外已不可見。


  “這……”安歸雲這時忍不住想要自嘲一下,這裏是不是就是佛說的地獄,自己是不是已經歸西。


  但就在這個刹那,仙尼相當正式地抬頭瞥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此刻所想,那一眼裏暗藏著深海一般沉寂滂沱的力量,讓安歸雲打了個顫。


  神佛當前,不可妄言,於是話到安歸雲嘴邊就變了。


  “貴寺的寺名是……?”很明顯的言不由心。


  “忘塵寺。”仙尼輕聲道。


  “這寺院,”安歸雲小聲嘟囔了一句,“……不像是個正經寺廟嘛!”


  仙尼微微笑道,“的確……是不太正經。”


  她不再多言,也未再抬眼看安歸雲,便徑直上前叩響山門。


  生鏽的拉環被叩在掉漆的木門上三次,不待應門,仙尼就已轉身,準備乘車離去,隻留下安歸雲和他的行李包袱。


  仿佛仙尼並不擔心安歸雲會逃——這其實也是根本沒有必要的——因為他也無路可去。


  “寺裏頭有齋食。”


  “一會又要下雨啦。”


  “臨安這天氣啊,天天下雨!”仙尼離開前跟安歸雲說道。


  “這裏離最近的人家也有二十裏路,一下雨,路又冷又滑,你還是快點兒進去吧。”


  話音未落,牛車已行駛起來,一眨眼就消失在轉彎處。


  此刻正是上午,太陽正逐漸接近天頂的最高處。


  安歸雲正猶豫著是不是要逃,可紅塵中人那般厭棄他,他心頭不由得有點沮喪起來。


  安歸雲回想起剛才仙尼的話,此地應該是大唐東部沿海的臨安城外,而自己是從西部的豐都城出來,從西部山區到東部沿海,居然已經有千裏之遙?

  因為途中他都昏睡著渾然不覺,對路程缺乏最直觀的體驗,此時簡直無法置信。


  “故……嚕嚕嚕嚕……”


  嚕……嚕……嚕……


  響亮的聲音從肚皮裏傳來,竟然在山林間蕩出了回音。


  肚皮怪叫聲雖然比不得放屁聲粗魯,安歸雲仍羞愧地低頭,在寺前微覺失禮,這時候他倒也真覺得自己餓極了,蹲了一下再站起來,兩眼都在冒金星。


  安歸雲正猶豫著,山門卻開了。


  門裏站著一個削瘦的老僧,穿著一件粗布僧袍,他畢恭畢敬地站著,雙手交疊,頭微微低垂,那姿勢看起來倒有點像……寺奴,安歸雲看過的書中有記載,在有些大的寺院裏,也有專門的寺奴負責灑掃。


  接著,老僧劃拉手勢,示意安歸雲進來,看安歸雲不願動彈的樣子,他咿咿呀呀地比劃中,透露出著急的意思,過來提住安歸雲的行李包袱就往山門裏走。


  “原來是個啞巴……”安歸雲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何,此刻看見這麽個引路的啞巴,倒要比看見正兒八經的出家人,或者其他什麽光鮮亮麗的大人物,更令他覺得安心。


  “噗……噗噗……”


  那啞巴僧人倒不講究,跨進山門時,竟真的放了一個響屁……還是一邊走路一邊放響的,於是一個長屁被夾成了好幾聲,而且味還挺濃。


  “管他呢,出家不是也別有一番味道的嘛……”


  安歸雲暗歎一聲,拾起地上的一袋包袱,便跟上那啞巴僧人,走進了那道名為“空”的山門。


  接著,那道山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了。


  他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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