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中自往出家去
(四)
“我叫一聲你的名字,你敢答應嗎?”金角大王站在平頂山的大青石上,舉起紫金葫蘆高聲叫道。
“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孫悟空答道。
“孫悟空!”
“叫你爺爺作甚!”
耳熟能詳,恐怕許多人都知道,這是大唐高僧唐玄奘西天取經故事中的一個小插曲,就連當下這個大唐的小童們,也都知道這些故事。
此時此刻,乃是大唐鹹通十年,高僧唐玄奘在貞觀十九年取經歸來長安城,已過去了二百又二十四年。
歲月流淌,四時不歇,許多東西在時間麵前都不值一提,權柄更替,滄海桑田。
但總有一些事不變。
比如……名字的力量。
如果有人叫另一個人的名字,而那個人答應了,這表示兩人之間締結了一個緣。
佛說,萬物皆是因緣而起。
——緣是一切的起源,妖鬼之力、仙術道法、五輪力也都依托於緣。
“你叫什麽名字?”安歸雲抱著虛弱不堪的菊花小妖,輕聲問她,害怕聲音太大便會令她逝去。
“我叫小雛……”小娘子答道。
南朝曾有古籍《述異記》,乃祖衝之所作,書中曾有記載,以名為咒,人與妖之間可締結主仆之緣,可捉妖、喚妖,妖靈可附身於香爐或古鏡這樣的小物件中,以天地間的靈氣為食,實在不行時也可以吸取人的精血,如此方可苟延,否則便會魂飛魄散。
安歸雲自然讀過此書。
安歸雲將尺八平放於手中,指尖忽然冒起絲絲幽火,灼破了自己的手指,接著,他將鮮血落了幾滴在尺八末端處。
“小雛……”安歸雲小聲道。
“哎……”小娘子答道,兩行清淚自眼角涔涔而下。
“從今日起,你可願居於這小小的尺八之中,我與你結為主仆,我以……精氣養你。”安歸雲說道,白淨的臉上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言語中卻透著一股真誠勁。
“那你不許笑我……”
“好。”
“你也不許打罵我……”
“好。”
“你也不許早死,不然就沒人養我了。”
“好……”
“那我便答應你了。”小娘子破涕為笑,眼角還掛著半茬未掉下來的淚。
接著,那縷微光從小娘子身上散去,又緩緩匯聚到安歸雲手中的尺八中,這個過程須臾便完成了。
這竟是安歸雲第一次收妖的全過程,所用的咒文,也隻是短短兩個字,便是那小妖的名字——小雛。
正是如此,這個收妖過程就像那兩個字——碰瓷——既然有人走在大馬路上都能被求收留的貓碰瓷,那麽在這個大唐,在自家院子裏被自己吸引而來的小妖怪碰瓷,也情有可原罷。
“唔……好香啊……”小雛的聲音從尺八上傳來。
“什麽?”
“唔,原來你們人的血這麽香……”
“隻是我的比較香而已……”
“那以後我就吃這個,這比我以前吃的風啊,雨啊,鳥糞啊,狗尿啊,香多了!”
“小雛……我跟你說。”
“說什麽?”
“以後不可以隨便在外頭脫衣服,羞死人。”
“不可以嗎?”
“不可以。”
“哎,真是麻煩……我在原來那個家都用不著穿衣服的,你們人的規矩真是多。”
“你原來那個家……在哪兒?”
“就在那兒,你轉身,轉身嘛。”
安歸雲轉過身來,麵朝書房那扇窗牖,那窗下原本有一個小土包,在山城裏,房子建在山上都不稀奇,所以院子裏有個土包根本不算稀罕事兒。
窗下那一簇小黃菊便生長在土包上,隻是前幾天落大雨,那小土包竟然被衝垮了,露出裏麵一尊小小的石頭佛像,那佛像看起來年代久遠,也不知道是何朝代何人所埋下的了,而那佛像的頭上,正是那一簇小黃菊。
此時佛像上的泥土都被衝散了,隻剩下小黃菊的根還貼在佛頭上,枝葉都已枯萎,幾朵殘破的黃花搖搖欲墜。
“我原先那個家垮掉了哦……”小雛難過地說道,聲音自尺八中悠悠傳來。
“那天……我感覺自己離了根,隻剩下魂,輕飄飄的,隨風飄蕩,也不知道飄了多遠,後來飄到一口棺材上,那棺材板翻在一側,棺材裏麵那個老媼的手正好把我掛住……”
“後來不知道怎麽的,我就借這個老媼的身子……變成了人形,樣子也還算過得去……我想著無論如何,拚上性命,也要走回這個院子……再看看小郎君。”
原來如此,這便是小妖怪碰瓷的由來。
“和現在這小小的尺八比起來,我以前那個家真是氣派啊……”
“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小郎君養著我。”
接著,庭院裏傳來一陣屍臭味,安歸雲轉過身來。
糟糕……沒了那小妖附身,先前那具小娘子的身體也恢複到原本的模樣——一具白發蒼蒼的老媼屍身!
那正是城東郭家剛下葬不久,卻又被大雨衝出來的老母。
此刻,那老媼的屍體就擺在安家大院裏,衣不蔽體,場麵甚是尷尬。
“這……該怎麽辦呢?”安歸雲喃喃自語道。
“依我看,最好還是燒掉吧,這樣擺著成何體統哇……”小雛自尺八中說道。
安歸雲哭笑不得,微微皺眉,心念轉動起來。
接著,安歸雲閉目凝神,從內聚力,一團幽幽藍火匯聚於他的掌心。
那火的顏色和形狀……一看就不是人間之火。
他將那火焰放於屍身上。
這團火,正是南明離火,乃最初級的五輪之火,可以將附著之物焚盡,卻不會焚燒他物一絲一毫。
“這樣便萬無一失了吧。”安歸雲心道,他額頭滲著細密汗珠,臉上卻浮著一絲微笑。
“妖怪!”
從安歸雲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叫。
(五)
“妖怪!”一個女子指著安歸雲驚恐地喊道,“安歸雲是妖怪,妖火從他的手上冒出來……他有妖力!”
“他用妖火……在燒一具女屍!”另一個女子喊道。
“瞧瞧他都幹了什麽!”第三個女子喊道。
安歸雲轉過身,看到自己身後正站著三個女子,往年那些大膽的情書中或許就有她們三個的份。
原本,這三個女子結伴而行,一路從弱冠禮尾隨安歸雲前來,又偷偷摸進安家大門,想私底下給他獻上薄禮和情書,看看今年心儀的男神會不會垂青於自己。
卻不曾想看到這一幕——心儀的男神正用幽幽之火焚燒一具女屍!而且還是一個衣不蔽體的老媼屍體!
肉眼凡胎的人,看待事情往往隻看表麵,就當下這個情景來看……真是不知道安歸雲都幹了些什麽!妖孽!下作!
於是她們都輕易倒向了討伐他的陣營中。
這便是這個大唐的凡人對待“妖怪”的態度。
安歸雲本想分辨些什麽,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沒有用。
“人們對‘妖怪’的態度正是這樣罷。”安歸雲無奈地對自己歎道。
“難怪!難怪!難怪從未聽聞他愛慕過哪個女子,連通房丫頭也沒有,守著他那……那處男的身子,我還以為他多潔身自好呢,其實他根本就是個害人的妖怪!”一個女孩指著安歸雲罵道,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喔唷,像我這麽好的良家女子,他居然不喜歡,現在想來,是他根本不敢嘛!沒品位!我呸!”另一個女孩罵道,手放在長滿麻子的臉上,一副醍醐灌頂的樣子。
“哎,天老爺在上,此等妖孽根本配不上我的啊!哼!”第三個女孩罵道,雙手舉向天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色。
“太好了!小郎君,”尺八中傳來小雛細細的聲音——如今已是安歸雲的式妖——她小聲地偷偷跟安歸雲說道,“她們說你是妖怪呢,這回我們真的一樣了吧?”
安歸雲哭笑不得……
“對老太太也下得去手!”
“真不要臉!”
“下作的東西!”
接著,那幾個女子變本加厲地咒罵數落安歸雲,恐怕除了這世間對待“妖怪”的粗暴態度本就如此之外,也額外附帶了她們的私心——得不到的美男子若是就這樣被徹底毀掉,那大概也是相當痛快的一件事罷,何況那兒正躺著一具老媼屍身,有些場麵光想想都膈應。
安歸雲則靜靜站在院落裏,聽那幾個女子用惡毒的語言數落咒罵自己,心裏竟湧起幾分悲涼。
不知何時,碎雲重又聚滿天際,天空中開始飄起比針還細,比絲更柔的細雨,冰涼的雨點濡濕了深秋的綠葉黃花,卻讓那老媼屍身之上的那團幽幽神火顯得格外妖冶。
時而刮風,時而下雨,時而晴空萬裏,時而陰雲密布。
時而是頗受青睞的才子,時而是人人喊打的妖怪。
這便是紅塵,如浮雲一般,變幻莫測,鏡花水月。
這時,父親母親回來了。
說來也巧,城東凶肆的棺材商人郭老爺子也跟他們在一起,正一邊走一邊說著話。
“安大人,就算那墳是被水衝垮的,那屍體總不可能自己走吧,肯定是被哪個狗賊盜了去,這件事兒大人可以一定要給我做主啊!”
“哎呀,好啦,都說了多少遍了,我知道啦,這事兒我會去查的。”
“老天爺在上,一定要讓偷屍的狗賊受到懲罰。”郭老爺子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胡亂朝天拜了幾拜。
“好啦,看這都落雨了,一起進屋喝杯酒吧。”
接著,走進院門的幾人便一齊看見院子裏那一幕。
微雨正茫茫,神火正幽幽。
先崩潰的是安歸雲的母親,當她看見老媼的屍身,以及那團幽幽之火時,立時呆住,手上拿著的絹絲芙蓉帕再也拿不穩當,飄飄悠悠落到地上。
接著,家奴來福也傻眼了,身後背著的一麻袋貢米滑落下來,散了一地,像一座小小的米山。
再接著,丫頭燕兒也愣住了,手上提著的兩隻雞便趁機落到地上,開始一個勁地啄那些噴香的米,那把人看傻的場麵在畜生眼裏卻不算什麽,麵前的貢米才更吸引它們,那貢米香嘞!
還是郭老爺子眼尖,一眼就看見屍身上那塊玉佩,趁著神火還未燒遍屍體全身,搶上幾步拾起那塊玉佩。
“這是……我母親的玉佩……母親!”
“這火……這是妖火!”
郭老爺子轉身,指著安歸雲,怒不可遏。
“是你,你這狗賊……為何要盜我母親的屍身……”
“安大人,你一定要主持公道!給我們老百姓一個交待呀!”
安歸雲的父親走近跟前,他的眼神夾著恐懼、震驚和憤怒,因為這些情緒複雜的作用,他的臉紅得發黑,仿佛覆在暴風雨上濃厚的烏雲。
“畜生!”父親低低罵道,老眼含著淚。
接著,安歸雲臉上挨了結實的一巴掌。
啪——
這倒把那幾個正在叫罵的女子給震住了,老縣尉的臉麵在這種時候畢竟還是有幾分作用的。
兩個女子都立時停止了叫罵,第三個女子隻小聲嘟噥了句“下作!”便也跟著安靜下來。
“郭老爺子,你放心,我一定……一定秉公辦案,給你一個交待!”
父親穩了穩自己的重心,緩緩拉過母親,與她耳語。
“哎呀,歸雲……是那個,是妖怪……”
“也不知道幹了些什麽!”
“不成體統!不成體統哦!”
“造孽哦……我們家造的什麽孽哦!”
父親母親聲音很輕,擔心安歸雲聽見,但安歸雲悲涼過境,身心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平靜,聽力也格外好。
隱隱約約,他聽見一些話。
“……妖怪……會不會還有別的古怪……隻好送去那邊……”
“如果不送走他……恐怕連我們也要陷入麻煩!”
“我們承受不起的!”
在那之後,一向板著臉,死要麵子的父親竟哭了。
接著母親也哭了。
荒誕又悲涼,安歸雲想笑又笑不出,想哭卻哭不成,隻得默默轉身進了屋內。
恐怕那熟悉的屋內他也待不了多久了……
之後,神火在那老媼的屍身上遊走起來,很快泛開。
很快,那屍身便被焚盡了,連一粒塵埃也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