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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風中自往出家去

  (二)


  秋風嫋嫋,白雲悠悠。


  二十年靜好的歲月就這樣流淌而過。


  不料弱冠禮這天發生了一件意外,徹底改變了安歸雲的人生。


  豐都縣城東北方,毗鄰長江的位置,有一處“神川坊”,坊內有十數戶人家,安歸雲的家便坐落在這坊內,乃是約半畝大的獨門院落,平素裏並無鄰裏探擾。


  生辰這天,在宗廟鬧哄哄地行完弱冠之禮,安家又在宗廟院壩設立宴席,整個宴席熱鬧非常,坐滿十數桌親朋鄰裏,倒不是安氏夫妻真的想把安歸雲的儀禮辦得多麽隆重,隻是老父親這個縣尉的薄麵,臉麵雖小,也要講一講,這倒是人之常情。


  宴席上什麽三蒸九扣擺滿一桌,粉蒸羊肉、蒸肘子、紅燒羊肉、紅燒酥肉、川香甜燒白、過廳羊、扣雞、扣鴨、扣肉……席上歡聲笑語,喧嘩起伏,卻令安歸雲略感疲憊。


  已近午後申時,儀禮宴席早已結束,父親母親仍在宗廟招待親朋,而長兄安歸風此時仍在千裏之外的長安城裏“守選”。


  如此,安歸雲覺得乏了,便辭別父親母親和席間各位,先行回了家。


  豐都城依山而建,地勢北高南低,東麵毗鄰長江。


  宗祠建在豐都城西南角,臨著一條名為“龍河”的長江小支流,宗祠門口便有一條貫通全城的大道,依著山勢,途中要經過三處台階步道,兩道大轉彎,而位於“神川坊”的安家院子便在這條大道的盡頭。


  從鬧哄哄的宗祠走出來,門口已有幾個抬著滑轎的轎夫在那裏候著,所謂滑轎,便是在滑竿上裝有遮簾的簡易轎子,便於上下坡道與台階,這種滑轎在道路起伏的山城十分常見。


  幾名轎夫見安歸雲出來,便立時起身迎了上去。


  “安公子,坐不坐滑轎嘛?”


  “安公子,賞臉坐一回兒撒。”


  因為今日參加弱冠禮的緣故,安歸雲身著正裝,身上穿一件玄色圓領缺胯袍,外麵罩一件泥金色半袖衫,腰間係著牛皮躞蹀帶,腳踩鹿皮小短靴,這一身行頭看似華貴,倒令他好不自在,隻想著活動活動筋骨,便擺手回絕轎夫,獨自一人步行回家。


  雖說豐都城不大,卻也要爬坡過坎,拾階上道,穿越城區怎麽也需要三柱香的功夫,也就是大約十五分鍾。


  天上飄著朵朵散雲,碎棉花般的雲兒正向著天頂匯聚,雲底下的天邊散著明亮的一圈光。


  巴蜀有俗語說,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


  此時的天空雖還算得晴朗,卻也是一副隨時可能下雨的樣子。


  涼涼輕風蕩過街道,順著台階爬升。


  “十七、十八、十九……”


  當安卜離步上第一條台階步道時,兩名十歲左右的小童也正在攀爬,一邊爬一邊數著數。


  他便隨他們一起走著。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是八十一哦。”


  “嗯,肯定是八十一,都數了三遍了。”


  那便是台階的最高一階,九九歸真,爬梯亦如修佛,這也許是一種巧合。


  當安歸雲也踏上這第八十一階時,時間剛好走到申時。


  此時離傍晚尚早,細細秋風吹過泛黃的梧桐樹,掃在積滿落葉的石台階上。


  倒是旁邊兩個小童的對話再一次引起了安歸雲的注意。


  “你聽說了嗎?前幾天落大雨,城外有一處墳頭被衝垮了。”


  “啊……真的嗎?”


  “對呀,聽說是城東郭家的墳呢。”


  “啊……就是家裏開凶肆,賣香油,棺材的郭家嗎?”


  “是哦,聽說墳頭裏的棺材都翻出來了。”


  “哎呀,好生嚇人啊。”


  “誰說不是呢,而且呀……嘿嘿。”


  “嘿嘿什麽?”


  “而且,據說那棺材是空的。”


  “空……空的?”


  “嗯,不騙你的,據說棺材裏頭,原是郭家剛下葬的老母呢。”


  “我不要聽了,嚇死人了。”


  “嘿嘿……如此一來,大家都說,那郭家老母詐屍啦,說不定今晚,那老媼就要來找你呢!”


  “啊!不要,討厭……”


  “嘿嘿……”


  兩個小童一邊對著話,一邊跑遠了。


  那小童口中的郭家,安歸雲知道,那郭老爺子今天還來參加了他的弱冠禮。


  在這個大唐,但凡清明重陽等節日,來鬼城豐都遊玩拜祭的客人便不算少,香油紙錢都很暢銷,那開凶肆的郭家倒也算得富足,在地位上雖是“士農工商”最末一級的商人,倒也在今日弱冠禮的邀請之列。


  不知何時,一陣清朗的秋風將天空中的綿綿碎雲吹斷,雲斷處,層疊的雲層中露著一道狹長的澄空,像一道碧藍的天河,陽光正從那道天河裏灑落下來。


  悠悠長風,暖暖秋陽,令安歸雲也覺得清爽不少,這時候,他跨過了坊口的烏頭門,接著走進了安家大院。


  因了今天的弱冠禮,父親,母親,家奴,婢女都不在家。


  四下無人,院內花草樹木靜若處子。


  遠處偶爾傳來車馬的鳴雜聲,小孩的哭鬧聲,樹梢的沙響聲。


  午後的微風從身側繞過,塵世的雜音在耳後散去。


  陽光斜拉拉灑進院落,萬物籠罩進金色的光暈裏。


  見那陽光甚好,安歸雲不禁心念一動,比起喧嘩起伏的宴席,或許獨自吹奏一曲才是他今天更想做的事。


  在安歸雲的心中,深藏著一個不能顯露於人前的秘密,懷著那個秘密生活,他盡量甘於淡泊,這是一種孤獨的活法,這種孤獨,少有人懂。


  那便把這樣的孤獨化作樂聲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支樂器來,這支樂器,以星梵竹製成,長為一尺八寸,名為尺八。


  這是一種豎吹的大唐樂器,據說乃是洞簫的前身,然而音色卻更勝一籌,悠遠動人。


  安歸雲將尺八放於唇邊,一邊吹奏,一邊走進院落,那是他剛學會不久的尺八曲《虛鈴》。


  (三)


  悠悠曲聲,潺潺如水。


  輕悠的尺八聲立時隨風飄散,仿若散發著香氣的漫漫飛花融化在秋風裏,再隨那秋風將芬芳盈滿院落。


  待一曲吹罷,安歸雲微微側首,眼角裏映出一個人影來。


  一個身著黃花紋綠底裙的小娘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院落裏,約摸十五六歲的模樣,羞花小臉,雙頰微紅,皮膚白嫩,青絲如雲,說是美人也不為過。


  小娘子一雙星眼流波,正呆呆地望著安歸雲,眼中一半是歡喜,一半是羞澀。


  “小郎君。”小娘子櫻唇輕啟。


  小娘子踩著深青色的雲頭斷麵軟鞋,踱著小碎步朝著安歸雲走了三步,晚雲一般的錦繡半臂衫往下微微滑落,露出白皙的脖頸和微微起伏的胸口。


  “你看,你看。”小娘子說道,在安歸雲身前幾步的距離轉起圈來,鵝黃色的裙擺在風中飛舞起來,像一朵盛開的小黃菊。


  “看什麽呢……?”安歸雲放下笛子,一臉不解地看著這個不停轉圈的小娘子。


  “哎呀……你看嘛,我們今天一樣啦。”那小娘子停止轉圈,嬌喘噓噓地望著安歸雲。


  她仰起頭來,秋水般的雙眼注視著安歸雲,稍帶哀怨的眼神流波起伏,仿佛在傾訴著相思之苦。


  見安歸雲仍像根木頭一般杵著,小娘子便又朝安歸雲再走近兩步,此刻已和他身在咫尺之間。


  小娘子身上,傳來好聞的花香,像初綻的小黃菊,那令人微微昏眩的香味無比熟悉,乃是安歸雲最近三年來,每個秋天都會聞著的味道。


  那味道……倒令安歸雲想起一個人。


  說是人,其實不太恰當,準確來講她或許並非人類。


  三年前,安歸雲十七歲,已出落成一個俊朗的少年郎,雖說未考功名,文采飛揚的他卻已是遠近聞名的“小詩人”了。


  大概從那時起,每一年,他都會收到三五封情書,情書上有的直言不諱地表達著相思之苦,有的則以詩文抒發心意。


  生辰那日,書房的窗牖下放著一封未署名的信箋,信箋上帶著一股幽香。


  “春風欲往何處落?”


  ——春風究竟會往何方吹落?


  差不多就是在問,“小郎君,你會喜歡上什麽樣的女人呢?”


  那未落款的信箋上以娟秀的字跡如此問道。


  “會是什麽樣的女子呢?”


  十七歲的安歸雲在書房的木槅窗牖前沉吟思量道,他此生中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那一刻正值深秋,窗下正有一簇小黃菊爛綻,悠香隨風飄散,他便忍不住微微笑道。


  “大概……是像小黃菊一般淡雅的小娘子吧。”


  從那時起,每年生辰的夜裏,安歸雲便會做同一個夢,夢裏有一泓清澈的月光,把天地間照得一片澄藍。


  在那片清澈的月光裏,總有一個身著黃衫,容貌秀美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模樣清麗,卻又虛幻不堪,身上還散發著小黃菊的芬芳,不像是人間之人。


  在每一年的夢裏,她都會問安歸雲同一個問題。


  “小郎君……你真的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子嗎?”那小娘子問他。


  隔著那片醉人的芬芳,即使在夢中,安歸雲也已猜到……對方大概並非人類。


  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在這個大唐,小黃菊在機緣巧合之下,染了靈性,也情有可原。


  “恐怕你我……並非同類。”安歸雲在夢裏平靜地說道,似笑非笑的臉上不染悲喜。


  即使在夢裏,安歸雲心中也澄明得如同一泓月光,如此便誠實地回答就好。


  “我們之間,是絕不會有結果的。”


  安歸雲每年都在夢裏那樣回絕她,大意就是我們人妖殊途,並非同類,所以不能相愛。


  於是,那女子每年問同樣的問題,表情卻每年變換不同,從初時的欣喜,到後來的疑惑,再到去年的落寞,仿佛一年更比一年苦楚的樣子。


  每年一次,她在那片不變的月光裏,問同樣的問題。


  當夢中那道清澈的月光落在小娘子臉上時,她的羞花小臉,白嫩肌膚,如雲青絲,流波星眼,都映著一層澄澈的光。


  正是此時此刻那張臉。


  她就站在深秋的陽光裏,輕風把她的頭發吹起,大概她也是第一次品嚐做人的滋味,眼中正閃爍著金色的微光。


  “你看,我們……不是已經一樣了嘛。”她喃喃道,言語間已走到安歸雲身前,接著便自顧自地將頭貼在安歸雲胸口上。


  有的妖怪十分精明,能騙得人傾家蕩產,連性命也不保。


  有的妖怪卻十分傻氣,會為簡單的一句話執著數年。


  這和人與人的差別一樣。


  雖說對方並非人類,且不知以何妖法化作人形,安歸雲卻並未退後半步。


  他臉上仍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裏映著太陽的粼粼微光,配著他安靜如水的容顏,如同湖麵上蕩漾的金色碎波。


  接著,那小娘子竟毫無顧忌地褪去自己的外衫,隨著衣服掉落,鵝黃的菊花瓣在她身側散落一地,她一邊褪去黃衫,一邊轉圈。


  春光無限……


  就是那樣,那就是她眼中的,喜歡的唯一條件——我們是一樣的——你若不信,我便給你看看。


  傻得可愛,傻得連羞恥心也無。


  既非人,自然不會有人的羞恥之心,天地萬物,除人以外,大抵誰也不會在意是否穿戴好衣物罷。


  安歸雲眼見這小妖如此傻氣,卻又如此執著,竟被逗得哈哈笑了起來,這大概是二十年來過得最有趣的生辰了。


  在安歸雲澄如止水的心裏,半是感激,半是憐惜,然而對那小娘子卻並無半分愛慕之情。


  小娘子已經走上前來,將頭貼在他胸口,數著安歸雲的心跳節奏,聽著他的呼吸之聲,心滿意足之色溢於表情。


  接著,她輕聲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小郎君……這便是喜歡嗎?”


  這個問題太過簡單,卻也太過深奧。


  若說喜歡,明顯是言不由心,若說不喜歡,又害怕傷了這個小娘子的心。


  一時間,安歸雲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不待安歸雲回答,竟有一縷微光緩緩自那小娘子身體上抽離,周圍淡雅的清香正在逐漸消逝。


  不知為何,小娘子正散去神識。


  所謂神識,乃是佛家概念,簡單來講,便是精魄。


  說起來,妖怪若散去神識,便和人歸西是一個意思。


  小娘子原本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上出現了幾道因幹涸而裂開的口子。


  身上的衣衫也漸漸失去了光澤柔軟之感,變成沾著泥汙的窄口絲裙,款式看起來有些像……壽衣。


  散落在身子四周的鵝黃色花瓣漸漸枯萎。


  “你……還好吧?”安歸雲眉頭輕蹙,擔心地問道。


  “今日能見到小郎君,我便沒有遺憾了。”


  小娘子眼中噙著淚水,卻又淡淡一笑。


  “小郎君,我沒有時間了……”小娘子慘然道,麵色變得愈發蒼白。


  小娘子忽然身子一軟,倚在安歸雲身前,生命搖搖欲墜。


  如同即將凋零的小黃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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