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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中自往出家去

  (一)


  大唐,鹹通年間。


  乃是大唐的最後幾十年。


  雖名為大唐,卻是另一個大唐。


  若是你問我,何為另一個大唐,那我……便隻好去問佛。


  佛說,宇宙有三千世界,另一個大唐,大約便是三千世界中的一個吧。


  一花一葉皆世界,我們也不必考據這個大唐,究竟屬於哪一處星河,存在於宇宙的那一片時空,對這個大唐多存著些幻想,反倒還能給故事增加更多妙趣。


  這個大唐,年份和人物與我們的世界大抵是相似的,卻又存在些許不同。


  這個大唐,詩文雅韻飄蕩在塵世裏,猶如融化在四時風中的美酒濃醇和香茶清芬。


  這個大唐,妖魔鬼怪從深山老林中趁亂而出,屏息藏身於街頭巷尾的陰影中,伺機而動。


  正是如此,這是一個繁華和動蕩並存的年代,詩文的風雅藏在時代的黑暗中,如同寒夜裏若隱若現的星辰。


  對了,在這個大唐,凡人若是覺醒了“五輪力”,往往會被視作“妖”。


  何為五輪?


  佛說,宇宙有五輪,地、水、火、風、空,乃是構成宇宙的基本元素。


  宇宙萬物皆由五輪構成。


  便拿水來講,水遇熱而沸,遇冷而凝,時而潺潺如春流,時而嫋嫋如白煙,時而飄飄若冬雪。即便在同一條溪流中,同一場秋雨中,一滴水與另一滴水的運行軌跡也絕不相同。在這些變幻莫測的過程中,縱然有大道規律相作用,卻也離不開每一滴水的內在之力。


  所謂五輪力,便是自身能與天地萬物相連,借著萬物的力量,隨心地操控地、水、火、風、空這五類元素,並以此改變世界的能力。


  這些力量,或如熊熊真火焚盡塵世,或如滔滔神水滌蕩萬物,或如悠悠長風漫舞天際,或如巍巍重岩矗立雲端。


  這些力量強大又綺麗,本不該由凡人掌握,卻又有萬中無一的天選之人承載。


  單憑凡胎肉眼著實難以將五輪力和妖力相辨別,不就連西天取經那大唐高僧唐玄奘也認不出白骨精是人是妖嘛,便是一樣的道理。


  總之,人若是覺醒了五輪力,這樣的人,凡人稱其為“妖”,而出家界稱其為“覺者”。


  覺者擁有了五輪力,偏偏又容易惹出禍端,這種情況下,除了被遠離塵世的寺院收留,恐怕也很難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正是如此,這個大唐的一切就是這麽奇妙,一切都是……佛是怎麽說的來著。


  佛說,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鏡花水月……對眼下的安歸雲來講,紅塵俗世幸福又真切,他可不願相信那是鏡花水月。


  但幸福的崩塌,往往隻在一瞬。


  鹹通十年,也就是公元869年。


  陰曆九月初九。


  安歸雲是“妖”這件事,終於還是被人發現了。


  這天是安歸雲二十周歲的生辰,弱冠之年,正是從一名少年郎蛻變為翩翩男子的年紀。


  二十年來,安歸雲給認識他的人留下許多印象,但就像吹過四季的風,或是漫於天際的雲一般,未成定論。


  老人們說他是一個耳聰目明,見微知著,心如明鏡的男子,卻不樹大誌,凡事隻要順其自然便心滿意足。


  男子們說他是一個善通詩文,精於雅韻,博古通今的男子,卻不喜賣弄,就連熟識之人也未知他內心一二。


  女子們說他是一個身材修長,皮膚白淨,目光如水的男子,卻不愛社交,曾收到不少女子滿含嬌羞的情書與詩文,他都一一婉拒。


  安歸雲就是這樣一個人,分明有著過人的才智與容貌,卻又甘於淡泊,隱於人海。


  安歸雲的父親安入珪,任豐都縣縣尉,雖然也曾讀過十幾年書,文章卻做得很是一般,再加上安史之亂的緣故,安這個姓氏,在大唐鹹通年間仍是忌諱,因此就連豐都縣縣尉這個從九品的小官也還是通過“流外”獲取。


  所謂“流外”,便是說連三流都不入,乃是買官,屬於被人不齒之列。


  安歸雲的母親名為雲墨,娘家姓楊,乃是蓉城雅樂鋪的行商之女,自幼居於浣花溪畔,因家中買賣樂器的緣故,便跟著學會了不少雅樂奏法,婚後也常於家中奏樂,於是耳濡目染地,安歸雲也學會了不少樂器,尤其精於八尺。


  再說那雲墨,由於娘家富足的緣故,她早年也學過詩文,尤其喜歡前代詩人杜甫的詩,大概是因為數十年前杜甫也曾在浣花溪居住過吧,尤其是杜甫那首《贈花卿》,乃是雲墨最喜愛的一首詩。


  錦城絲管日紛紛,

  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

  人間能得幾回聞。


  也因為這首詩的緣故,安氏夫婦便給兩個兒子分別起名為“安歸風”和“安歸雲”,希望他們也能成為大大有名的文人。


  大唐之人取名過程往往是很有儀式感的,許多夫妻給孩子取名時都特別糾結,挑文選字啦,匹配字輩啦,卜算八卦啦,亂哄哄忙一遭,但安氏夫妻就不一樣,取得既快又好。


  雲墨懷第一胎,也就是安歸雲的長兄,取名的時候,夫妻二人這樣說道。


  “娘子,就按你說的,從你喜歡的那首《贈花卿》取字。”


  “歸字輩,半入江風半入雲,我覺得‘歸風’就很好聽,對不對?”


  “對哦……那如果有了老二呢?”


  “那便叫‘歸雲’,歸雲也不錯哦,是不是?”


  “正是……那如果還有老三呢?“


  “這後一句詩,此曲隻應天上有,那便叫‘歸天’……”


  “呸呸呸……我看到時候咱們再換一首詩就好了。”


  “嗯嗯……就這樣定了。”


  整個取名過程就是這樣子,又快又好。


  去年,鹹通九年(868年),安歸雲的長兄安歸風剛過而立之年,卻已登進士,雖是這一年進士的最末一名,卻也給安家大大長臉,當下他正留在長安城裏“守選”,守選的意思便是說,他要時不時與文人們吟詩做賦,又要時不時與官員們應酬交際,喝喝花酒,賞賞風月,等待著朝廷封賞,看看長安城裏有沒有清貴小官來做,而這個進士的“守選”過程往往會持續個三年五載。


  哦喲,了不得,安歸風才三十出頭,便已可以在長安城裏等著做官的機會,這在安氏夫妻看來,那真是爭氣哇,簡直把老父親買官丟的臉都掙回來了。


  而到了安歸雲這邊,詩詞文采還要更勝於長兄,原本也頗受父親母親期待。


  比如那首《醉飲寒花水》,乃是安歸雲十三歲生辰時,第一次品飲菊花酒後所作。


  霜落寒山花落水,

  霜生玄月蕊生煙。


  秋捧玉液風捧雨,

  流進此生初度天。


  從此之後,安歸雲便愛上了飲酒……


  大唐的酒,大多與果釀並無差異,即便貪杯,也隻是使人微醺,多飲倒也無妨。


  至十四五歲,便該是開始考取功名的年紀啦,父親就因為這事兒催促安歸雲。


  然而在功名利祿麵前,安歸雲卻一概不提,仿佛對仕途根本不感興趣的樣子,若要問起他原因,他會說那完全隻是想要活得平淡些罷了。


  男子漢大丈夫,讀書不考功名成何體統喔!這是大唐的價值觀很難接受的事兒。


  然而無論是父親打他屁股,或是母親好言相勸,安歸雲就是打定主意,堅決不考功名,卻又不肯說出原因。


  對比他那爭氣的長兄,安歸雲明明文章更勝,卻又不考功名,老父親簡直要氣出病來了,於是漸漸地,安氏夫妻二人也就不那麽喜歡這個小兒子了。


  以上種種,在家人的眼裏,安歸雲便是個胸無大誌且平淡無奇之人,和長兄安歸風比起來,他絕對可以用碌碌無為來形容了,除了平日裏安安靜靜的不需要浪費精力去照顧,以及那清雅俊秀的容顏之外,他幾乎沒有優點與長處了。


  “哎,還好我們已經有歸風了,歸雲這孩子真是不能指望啊……”


  “也是,不過好在他安安靜靜的,倒也不需要多大的能耐,歸風已經給咱們家長臉了,他呀……能安穩一輩子也就罷咯……”


  父親母親常常在私底下這樣議論他。


  安靜倒是真安靜,安歸雲就連朋友也很少,這樣的人往往也喜愛讀書,安歸雲便是如此。


  除了在私塾讀書外,安家也有許多藏書,從詩詞歌賦到野史雜談安歸雲都讀,就連儒釋道的書籍他也看了不少,尤其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咒法經文,就像施了法般地格外吸引他,經文他也常常能過目不忘。


  他從未向父親母親問起那些藏書的來曆,於是父親母親也不知道他內心暗藏豐富。


  正是如此,安歸雲就是這樣一個人。


  胸中自有文采風流,為人卻又逍遙自在。


  就像飄在碧空上那悠然自得的浮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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