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門鬼詩
寺院有三道門,第一道門,其名為空。
隔著這道門,門外是紅塵濁浪,門裏是水月靜心,在這裏頭生活的人,大概就是出家人了吧。
寺院有一口井,止水無波,澄如明鏡。
臨著這口井,井外廣闊的天地經曆了數百年,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井中卻始終悠然地映著簸箕大的霜天曉月,三尺許的碧空浮雲,波紋不興,亙古未變。
那鏡麵一般的井水從未幹涸過,隻因井底有一口小小的泉,名為月照泉,其名取自王維《山居秋暝》一詩,“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乃是大唐“茶仙”陸羽盛讚之泉水。
用那泉水泡出的茶甘冽芬芳,釀出的酒馥鬱醇香。
此刻,就有一位身材修長、目光如水的白衣和尚坐於井口旁的大青石上,正獨自飲著寺中自釀的梨花春。
空氣中飄滿酒香,濃醇四溢。
這梨花春酒,盛行於大唐,白居易就曾在《杭州春望》中提到過:
紅袖織綾誇柿蒂,
青旗沽酒趁梨花。
詩中所指便是這梨花春酒。
而此寺中所釀的梨花春,又是此酒中的上品。
初秋午後,長風輕送,晴空萬裏,秋陽杲杲。
就在這暖暖的秋光下,那白衣和尚既非跏趺坐,也非盤腿坐,而是自在隨心地坐於大青石上,左腿自大青石上滑落下來,右腿彎曲,右手肘枕於膝中,手中握著小半壺梨花春。
“春生秋落,不問塵緣……”
白衣和尚喃喃道,飲了一口梨花春,口中含著小半口酒,濡濕的嘴唇如施了薄黛般紅潤,左手在身後撐於大青石上,那大青石被太陽曬得發暖,暖得像家。
算起來,他被家人送進寺院,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這一年來,父母長兄都不曾探問過他,仿佛世間少了一個他也是無傷大雅的事。
這倒是無所謂的,尤其對他這樣一個忘斷塵緣的和尚來講。
寺院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忘塵寺”。
寺院外圍立著一道青石牆,牆上爬滿綠苔,年代久遠得如同浸透天際的浮雲。
忘塵寺位於臨安城北,天目山南,臨著苕溪,遠離塵世,周圍既沒有住家,也沒有商肆,若要化緣或是外出做法事,都得去二十裏外的臨安城。
白衣和尚此刻已飲完了酒,赤腳平臥在那大青石上,秋陽下他白淨的麵頰透著微微血色。
他向著天空舉起右掌,掌心朝著秋陽,接著掌心中湧起絲絲幽火,幽火纏繞在一起,化作一隻幽藍色的火焰蝴蝶,朝著天空撲騰,須臾之間便消失了。
白衣和尚望著那天空發呆。
長天如洗,浮雲卷舒。
輕風乍起,枝末搖曳。
初秋的風,仍捎著暑末的餘熱,卻又藏著一絲入秋的冰涼。
監寺緩步走來,所謂監寺,乃是寺院的雜務總管,往往由高僧擔任,卻不知為何忘塵寺的這位監寺並無法號,倒有個別名,叫做青末,因此大家都叫他青末叟,乃是一名不知年紀的老者。
“起風啦……”青末叟小聲說道,“風起於青萍之末喔……”
青末叟一邊走進院子裏,一邊小聲喃喃自語。
“天又要冷起來咯……”
“哎喲!”青末叟雙手捧著一物走路,一個不小心,竟被腳下的菩提樹根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隻見他敏捷地跳起,手上的那物竟沒掉,那身手倒一點也看不出是位老人。
站定之後,他稍稍提高聲量喊道。
“我說……安歸雲,這裏有一卷經……”
青末叟雙手捧著的那物,原來是一卷經,隔著五六步的距離,他望向白衣和尚。
這便是那位白衣和尚的名字,安歸雲。
秋光下,安歸雲沐浴暖陽,平靜如水的臉上,正展露出微微笑意,像止水上泛起微瀾。
“這是皎然法師所抄寫的《心經》,你給臨安城的盧縣令送去……當作今日的實修吧。”青末叟緩緩說道,“聽說城裏又不安生了,這年頭怪事兒真是多喔……”
聽了青末叟的話,安歸雲稍稍回過神來,便從大青石上跳下來,朝禪房走去,經過院壩,兩人擦身而過,他雙手合十,接過青末叟手中的經卷,算作答應。
之後不久,安歸雲便從寺院那道名為空的山門走出來。
忘塵寺外的小路依著山勢而建,去的時候下坡路多些,走路要一個時辰,回來時上坡路多些,時間也要更久,再加上盧縣令接了《心經》後,轉身便又給寺裏布施了三鬥米,裝成小半麻袋,安歸雲將其負於身後,便稍覺累些。
汗水不時順著安歸雲的雙腿往下滑落,被風一吹馬上又消失無蹤。
秋風嫋嫋,不免令人心潮起伏,安歸雲抬頭望了望天,在那遠遠的天空上,有一行大雁的影子,正憑風借力,向遠而飛。
孤僧獨立,遠雁南飛,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俗世裏的家人也在所難免。
一想到家人,安歸雲微微出神,接著泛起一絲淺笑,再接著又有一點悲涼湧上心頭。
正呆呆想著,忽然背後傳來“噗”的一聲,接著“嘩啦”一下子,安歸雲頓覺背上輕鬆了。
原來是米袋子破了……
麻袋的線崩開來,米灑了一地……
“哦豁……”安歸雲腰間像簫一般的樂器“尺八”中有個細細的女聲說道,那是棲身於尺八中,名為“小雛”的小妖怪。
“看來隻能空手回寺啦。”安歸雲微微皺眉道。
“小郎君,你又要挨罵咯。”
“沒辦法……挨罵也是機緣嘛。”
接著,安歸雲甩起雙手,輕鬆走在回寺的路上。
於是剛才斷掉的念頭再續起來,一年前被迫出家的畫麵便又浮現在眼前。
是那樣一個不太平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