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似是憶起了美好的事情，和著朦朧的星光，琉璃那雙深沉的眸子裏，有幾分淺淡的懷念。可僅僅是片刻，那些淺淺的歡喜，便又被仇恨代替，滿眼猩紅，滿眼憤怒。
她不自覺攥緊了手，隻要稍稍再用些力，手心裏那枚潤白的玉扣，便會頃刻間化為灰燼。
“琉璃！”我驚叫一聲，往前邁開兩步，呼吸重了幾分。
此時，林子裏靜得有些駭人。
琉璃和我對視著，眸中閃著莫名的光，而後，良久，她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聲音陰冷而恐怖，驚起一幹深林中沉眠的鳥。
許久，在我的一陣揪心中，她癲狂終了。
她抬頭看了看傾瀉而下的星光，眼裏閃過一絲迷惘。
“你知道嗎？那時候就是在這，”她指了指我身後，眼裏漫著複雜的情緒，“幾百年了，這棵樹還在啊，我就是在它身上吊死的。”
琉璃說著，朝自己的脖頸比了比，為了真實，還翻了翻眼，吐了吐舌頭，好像她死時，便是這般光景。
我僵硬的側過身來，朝著身後的方向看了看，那棵粗 壯的樹，要好幾個人才能環得過來，可它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彌漫著一層死氣，全然一片蒼老的景象。
枝枝葉葉盤根錯節，表皮幹枯的厲害，全然沒有了一絲活力，想必，也是到了盡頭，再過些個三五年，便會徹底的老去，成為一堆枯木。
琉璃斂下眸子，將眼裏的空洞掩去，“那時候，它還沒有這般的老態龍鍾，枝葉還茂盛，正直年少。”她說話的語氣，像極了在談論一個人，一個從孩童時，漸漸長大，漸漸老去的人。
就像她和臨遠。
“現在它都老成這樣了，我卻還是孤魂野鬼一隻，整日裏靠吸取人的精氣維持。”她苦笑，靜靜地說著不相幹的事情，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在鋪墊，為她的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她似是終於想要啟齒。
“那天，天氣出奇的晴朗，陽光是暖的，風是清的，吹在臉上很舒服。他帶著我，偷偷跑到這片的山裏，因為是第一次來，玩兒的便有些野了，直到天黑，才發現迷了路。
晚上，天黑的厲害，我就在這，被那些人欺負了，一個又一個，嗓子都喊破了，我哭著讓他來救我，可那些人說他早跑了。”
琉璃頓了頓，像是在努力地想著往事，可更多的是迷茫，“他跑了？我不信，他說過喜歡我的，我們都快成親了， 他怎麽會丟下我一個人跑了呢？我不信，我不信的，可最後，他沒有來，他沒有來，丟下我一個人跑了……”
她眼裏漫著悲傷，和著淺淺的光，有幾分亮，我知道，她在哭。
“哈哈哈……你知道嗎？他沒有來，丟下我一個人跑了，先前說什麽海誓山盟，都是騙人的！虧我那麽相信他！”
她像是發了瘋，在這寂靜的夜裏，大聲地控訴著，多年來的憤怒，終於在這一刻全部爆發。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沒有丟下你！”我朝她大吼，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一陣風吹過，整個山頭都在“嘩嘩”作響。
琉璃靜默地立在風裏，呆愣地看著我，嘴裏喃喃，“你……剛才說了什麽？”
我欣喜，我就曉得，她是願意聽解釋的，即便是這麽多年都在怨恨著，可依舊僥幸那些都是個誤會，一場隔了很久時光，讓人千年萬年都在心傷的誤會。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而後睜開緩緩道，“他死了，因為死了，所以才沒有來。”
琉璃愣愣地看著我，一雙清亮的眸子，盛滿震驚的神色。淡色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那層蒼白越發的透明。
“他不是不來救你，而是先被那群人打死了，所以才沒能救你，他一直在等你，等著有一天能親口對你說，他沒有逃，沒有棄你而去，也沒有負你，他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
我一口氣說了很多，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良久，那雙薄唇顫了顫，蒼白的臉也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真的嗎？他沒有丟下我一個人，沒有逃，不是因為怕死，不是因為懦弱而沒有救我，而是他早就不在了，沒辦法來保護我……是真的嗎……”
她失神，嘴裏語無倫次地低聲呢喃，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一絲哽咽。
而後，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倔強，在這一刻徹底崩塌，她蹲下，在朦朧的夜裏，掩麵而泣。
“他沒有丟下我，他沒有丟下我……”無論嘴裏呢喃了多少句，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他沒有逃。
我鬆了口氣，眉眼都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
而後，頭頂上方，那些遮蓋的密密麻麻，嚴嚴實實的枝葉，一點一點的開始抽離，像是萬物複蘇，春暖花開。
頭頂漸漸明朗了起來，繁星滿天，將銀色的光輝灑向大地，一切都柔美了起來。
那顆越過風霜的老樹，在這一刻，徹底幹枯，徹底老去，像是使命的完成。
我彎起嘴角，噙了一個笑，眼眶有些微熱，“它也在等你呢，等你醒悟，等你回頭的那一日。”
琉璃緊緊地握著手裏的玉扣，一直在哭。
我抬起頭，看了看繁星點綴的夜空，嘴角不自覺彎起了一個弧度，而後，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斜靠在一棵樹旁。
真好！
“他現在在哪？”良久，琉璃抬起頭，眼眶還紅著。
我緩緩睜開眼睛，“他還在地府，這麽多年了，一直等著，不願投胎。”
我將琉璃帶回地府時，天都已經大亮了，小鬼早早的起了床，閑坐在忘川河畔，盯著奈何橋上的長隊發呆。
琉璃離了老遠看見他，那雙腳便怎麽都無法再往前挪上一步了。
隔了一片豔紅的曼珠沙華，琉璃嘴唇有些發顫。
“小遠子……”
她輕喚了一聲，帶著濃濃的哽咽。
小鬼後背僵了一下，緩緩地轉過頭來，而後，這之間像是隔了幾千年一般漫長。
“琉……璃……”他輕聲喃喃，而後揉了揉眼睛。
我輕笑，眼眶熱得厲害，“這個傻蛋。”
“琉璃！”他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那雙澄澈分明的眸子，已然布滿了水汽。
小鬼就該是這樣的，半大的孩子，喜歡便是喜歡，想哭便哭，最直接，最純粹，摻不得假。
我靜默，抬手抹掉眼眶的淚，轉身，朝我的小船走去。
一路上，路兩旁的花依舊繁盛，可今日，我卻覺著他們甚是可愛。
到了小船裏，我自己一個人又開始無聊了起來，無所事事，小鬼沒在船頭撐船，還有幾分的冷清。
索性也沒幾個人來渡河，我便放了簾子，獨自一人蜷在船裏睡覺，從白日到晚上，從晚上再到白日。
小鬼帶著琉璃來找我時，已經是好幾日之後的事情了，我睡的正濃，天昏地暗，分不清黑白，不曉得睡了好久了。
他牽著琉璃的手，站在岸上，隔著船頭和我說話。
我讓他進來坐坐，他笑著擺了擺手。
“七姑娘，我和琉璃今日就要去投胎了，謝謝你。”
他笑，眉目依舊澄澈明朗。
然而，看著他們明媚的笑，我的鼻子沒由來開始一陣發酸，投胎，明明是好事。
我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笑，“你們就這麽去了，萬一下輩子沒投在一起，怎麽辦？”
小鬼將琉璃的手握的緊了，而後看著她，眸中溫柔似水，“不會的，我相信，無論她在哪，我都一定會找到她，即便是沒了前世的記憶，第一眼，我依舊會喜歡她。”
我有些恍惚，沒有了前世的記憶，還會喜歡嗎？沒由來，腦中便定格在了那一襲淺紫的身影。
小鬼和琉璃上了奈何橋，喝了孟婆婆的湯，我看著他們一點一點的將前塵盡忘，而後歎了口氣。
這般的感情，萬一沒有生在一起……
想到這，我的心漏跳了半拍，算了，既然腦袋讓門擠了，那便壞個徹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