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他癱坐在我身旁,一張臉蒼白的厲害。
我覺著眼前黑的很,很想睡去,就此再也不要醒過來。在無休止的疼痛過後,在長久的黑暗襲來之後,好似整個人瞬間空了,而後,突然便輕快了起來。
不再有痛苦,不再難過。
我飄在空中,靜靜地看著自己一雙透明的雙手,有些茫然。
腳邊的人,席地在一片血色裏,呆愣愣地握著一顆鮮紅至極的心,似是已經沒有了魂魄。而他的旁邊,躺著一個女子,胸口空空的一個大洞,甚是駭人。
眼裏不自覺有冰涼的液體滑出,可胸口的位置,空空的,什麽感覺都沒有。
地上的人是我麽?我想。
良久,陌九從地上緩緩站起,木然地推開那扇腐朽的門。
我茫然地跟在他身後,不曉得是何種緣故,不自然地便跟了去,仿若是在等一個答案,很久遠的答案,久到生前。
原本還有些星子的天空,此刻卻開始陰了起來,一片一片的烏雲,將那一絲皎潔遮住。
“滴滴答答.……”隱隱的,開始有幾滴雨落下,隨即的,便徹底下開了。
陌九依舊呆愣地穿梭在丞相府裏,像一個沒有魂魄的娃娃,滿手的鮮血,被雨水衝刷著,順著指尖往下滴落。
琉璃磚瓦前,幾盞大紅的紙燈籠上,寫著大大的喜字,甚是喜慶。
一陣風吹來,脆弱的燈籠左右搖曳著,似是不堪一擊的很,而後,連著燭火也滅了幾根。
說不上是什麽樣的感覺,當那些紅色,撞進眼裏的那一刻起,胸腔的位置,便開始空得發慌,像是被硬生生剝離了什麽東西,有記憶,卻沒有難過的情感。
陌九在房前站定,偌大的雨淋濕了他的衣裳,那一雙唇緊抿著,凍得發紫。
“景司——”他大聲喊道,異常肅穆,可卻被掩沒在了雨聲中。以往,他都是喊著景先生的,可此刻,連名帶姓。
寂靜的夜,伴著雨聲,依舊空的很。他不甘心,上前拍著雕刻精美的朱門,“景司,開門!”
房裏隱隱傳來翻身的聲音,伴著些許不耐煩的聲音,掌燈穿鞋。
“誰呀?”司景還惺忪著睡眼,身上披著那件大紅色的喜服,異常刺眼。
他看著陌九渾身滴水的落魄樣子,皺了皺眉頭,麵上有些不悅,“你是誰?有什麽事?”
陌九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將手裏的東西遞到他跟前,沉聲道,“給你。”
“相公,誰啊?”房裏跟著傳來一個嬌弱的聲音,伴著些許慵懶。
“一個熟人”司景對著裏麵淡淡回了一句,而後低下頭來,看著陌九手上的東西,皺了皺眉頭,“什麽?”
陌九的發梢,還在往下滴著水,蒼白的臉,露出一個詭異的笑,“筠書的心.……”
“咯咯.……筠書的心……”
他抬起手,送到司景跟前。
臉上血色瞬間盡褪,在混著雨聲的夜裏,蒼白的嚇人。
“你……你在胡說什麽.……”司景往後踉蹌了一步,嘴唇顫得厲害。
陌九直直地盯著他,跟著往前走了一步,將那顆豔極的心,放在他眼前,“沒胡說,你看啊,是筠書親自剜出來的, 她說是送你的成親禮品,你看看吧……”
司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東西,有一瞬間的崩潰,“你騙我的,你騙我的,昨天還見了她的……”
而後緊緊地揪住陌九的衣襟,眼裏儼然有瘋狂的神色,“是你,是你對不對,你把她怎麽了?”
陌九掰開他的手指,仰頭大笑,在滴答的雨聲裏,有些癲狂,“哈哈哈……是你害了她,哈哈哈.……是你……”
許久,他頓住,臉上盡是恨意,“你若不喜歡,何必去招惹,於你來說,她便隻是你利用的工具麽?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你現在什麽都有了,還會在乎她的死活嗎?”
司景頹然地癱坐在地上,帶著晚夏初秋的涼意和失意。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喃喃,眼裏有些空洞,語言也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相公?怎麽了?”房裏傳來喊聲,似是覺察到了什麽。
隨即,是一陣熙熙簌簌的穿衣聲,再問起時,明亮的燈光已然近到了跟前。
“相公,你怎了?”連朔穿著和司景一樣款式的紅色喜服,眉眼間還尚且有一絲倦怠。
琴瑟和鳴,喜結連理,一對璧人的美好光景,在這一瞬間清晰了起來。
可隨即的,女人特有的尖細嗓音,越過嘩嘩的雨聲,劃破夜空。
那盞明亮的燈,掉在地上,被裏麵的紅燭燃了起來。
“這個惡心的東西是什麽?”精致的眉眼,和高貴的氣質在這一刻崩潰,“相公,這是什麽東西,快讓他拿走,好惡心.……”說完,抬腳踹向陌九的手。
那顆紅色的心,在傾盆的雨中滾了幾圈後,便靜靜地任由著雨水衝刷,孤零零的,將寂寞的夜,浸染的有些悲涼。
紅色的紙燈,在這一刻,被燃得殘碎不堪,最後,終於連著最後的那一縷,也化作了一陣青煙,消失殆盡。
連朔拉著司景的手,看著陌九的目光,帶著一臉的厭惡,“相公,我們進去吧,這人是不是有病,不曉得從哪弄來的髒東西,惡心死了……”
司景空然地望著廊簷外的雨,嘴裏喃喃,“是她的心,是她的.……筠書。”
眼淚從那雙空洞的眼眶裏流出,在徹底的絕望過後,是徹底的癲狂,“筠書——”淒絕的聲音劃破夜空。
他掙開連朔的手,衝進雨中,將那顆心抱在懷裏,“筠書——”聲音悲戚,餘音寥寥,像一隻受了傷了野獸,獨自哀嚎。
連朔有些害怕,不敢靠近,“相公.……你怎麽了?”聲音顫抖無助。
陌九冷笑一聲,“她活不成,你相公也活不成了……哈哈哈.……”
“誰?”連朔皺了皺眉頭,臉上已然有了些怒氣。
陌九不語,徑自走出廊簷,帶著一身的水汽,混在偌大的雨中。
“她說,先去投胎了,不等你了,因為——”他蹲下身子,覆在司景的耳邊,輕聲說道,“她永遠,都不想再和你活 在 同一片天空下,有她便沒有你,有你便沒她,永生不得相見。”
殘忍的話,在這冰涼的夜裏,讓人心生絕望。
我站在偌大的雨中,靜靜地看著他們,細密的雨,連綿不絕。
“哈哈哈……你生,她便死,你死,她便生.……”陌九轉身,消失在雨中,可那癲狂的聲音,卻久久回蕩。
我仰起頭來,天空依舊深遠,依舊幽深,一串串雨線穿過透明的身體,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
眼裏空然一片,可一滴滴清亮的淚,順著臉頰,混著雨水,砸在地上。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司景,直到天亮,直到雨晴。
“他說有我便沒有你,還說你永遠都不想見我了。”他傻氣地看著懷裏的東西,“可我不信,你這麽喜歡我,他一定時騙我的。”
“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故意的,這樣你就是他的了,還好我沒有相信。”他嘟嘟囔囔地,一個人對著空氣,兀自說著話。
“你不會不和我在一起的……”司景看著手裏的那顆心,癡癡地傻笑著,眉眼間有些呆滯。
“吃了你,你就永遠和我在一起了。”
他又癡癡地笑了兩聲,將那顆心放在嘴裏。
暗紅色的血,順著嘴角流下,伴著他癡傻的笑,有一絲恐怖。
耳邊響起女人的尖叫聲,驚悚而慘絕。
司景像是全未聽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筠書,我全吃了,你看,我們在一起了,這次沒騙你.……”
“筠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筠書,你來了,哈哈哈.……這次來就不走了嗎?”
“筠書.……筠書……”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滿嘴的血汙,淩亂的青絲間,盡顯憔悴落魄,全然不似那個才氣逼人的絕世少年。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放晴了,我想。
院裏的腳步聲開始漸漸多了,來來回回,竊竊私語間,全是駭人的事情,什麽,“筠書死了,景先生瘋了。”
仿若隻是一夕之間,什麽都變了,本該很美好的,卻滄桑涼薄了起來。
我靜靜地看著這個人,驀地難過了一下,輕微的,卻很難受。
抬手捂著胸口的位置,心中疑惑,不是已經沒有心了麽,怎麽還會難過呢?
可是,好像該走了,我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
隱隱地,我聽見司景喊了一聲,“筠書。”像是很輕的喟歎,仿若在多年前的下午,我從沉悶的午睡中醒來,入耳便是一句很輕的,筠書。
那時我雖然沒有錢,可卻還有一個人陪著,那時他雖然跟著我受苦,可尚且能得我真心相待。
我緩緩地回過頭來,他正直直地望著這邊的方向,眉眼間甚是清朗,他輕聲道,“筠書,別走。”
我有一瞬間的驚訝,以為他是可以看到我的,可隨即,他便傻傻地轉過頭去,又衝著另一個方向喊道,“筠書,別走。”
我靜默,而後轉身,踏碎了秋後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