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依然是多雨的季節，遠處一片灰蒙蒙，天邊的雲和灰色水泥地連在一起，像一個永遠都無解的謎，讓人覺得陰鬱。
車子在狹窄的山路上行駛，兩旁快速倒退的景物映入方若軒的眼簾，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上輩子的事情一幕幕重現。
樹葉還是油亮的綠色，山野裏還星星點點的布滿不知名的小花，在這些嬌嫩的花叢中，遍布那妖冶的曼珠沙華。這種花又到了繁盛的時節，肆無忌憚的抓住每一縷吹拂的風，肆無忌憚的展示它們那不入群的耀眼光芒。
她的心裏陡生一絲恨意，恨不得衝下去撕掉所有彼岸花的花瓣，混著細雨，踐入泥中。
它們見證了她這場荒唐的愛情。每個犯了錯的人，都會想盡一切辦法除掉目擊者。
而她，一直從心底裏想連根拔除這些永遠隻會獰笑的曼珠沙華。
“到了，下車。”聶宏駿的聲音冷冷響起，像是天盡頭飄來的雨絲，涼涼的打在她心上。她抬頭看他一眼，他也正低頭望著她，眼神裏數不清的落寞神傷，在那一刹那，狠狠的刺痛了她。
方若軒收回眼神，轉頭望向別處。可再怎麽看，視線再怎麽延展，似乎都逃不出回憶的牢籠。這座山，這片地，處處寫滿關於他們的故事。
寫著她是怎樣為他不顧一切，寫著他是怎樣推她墜入深淵，寫著他已經扭曲的心理是如何滿足那股空虛的、對她的占有欲。
“我……我不想住這兒……”
她的雙手開始打顫，心裏不由自主的發慌，一見到這座房子，種種不好的記憶像撒了歡生長的野草，長滿記憶那片荒原。
“那你想住那？”聶宏駿看她一眼，隻覺得心間涼涼的，像丟失了什麽，連魂魄都被抽走。
他不希望聽到她真實的回答，不想聽到她說，聶宏駿，我已經不愛你了，我恨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在你身邊多待一秒鍾都是煎熬。
這樣的回答對他來說，不啻於淩遲之苦。
聶宏駿不覺間紅了眼眶，急忙轉過頭去，壓製住頂在嗓子眼裏那股流淚的衝動。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依然冰著一張臉，“別告訴我你想回方家……你家裏人知道了我們的事，恐怕早就把你從家譜裏除名了吧！”
“若軒，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見他們。我們兩家這麽多仇恨，你跟我在一起，等於犯了他們的大忌……不然怎麽這麽久，他們都沒有人來找過你？”
“還不都是因為你……”方若軒恨恨的吐出幾個字，瞪了他一眼便低下頭。“聶宏駿，都是你幹的好事……”
他不再接話，他知道她心裏是怎樣恨他。
兩家上一代的恩怨還沒理清，他卻對她癡纏不已。從他對她的第一個霸道的吻開始，仿佛已經預示了這種結局。
他不顧她的感受強留她在身邊，他不理她的苦苦哀求強行把她趕走，他不看她的淚水對她板著麵孔，他不考慮她受的傷害，讓她一個人行走在風雨之路。
從那一刻開始，他們的愛情，早就在病態的路上越走越遠，早就變成一朵朵荼蘼之花，燃盡激情後連灰燼都剩不下。
“若軒……是我對不起你，可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
“愛我？”方若軒高高揚著嘴角，那抹諷刺的微笑掛在唇邊，“別說這個字……你根本不配！”
“我在你心裏就這麽不堪嗎？”他想上前抓住她的臂膀，手停在半空中對上了她冷冷的目光。他的手僵在那裏，輕笑一下，緩緩說道：“若軒……我們真的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了嗎？”
“如果我一直不清醒，被你騙一輩子也不是不可能。”她鼓起勇氣直視著他的眼睛，心卻像碎成了一塊一塊。
這個男人……真的是她從小就想嫁的那個人嗎？
真的是她可以付出生命、可以連家人都不要，可以在被他傷了一次一次之後，還在瘋狂之中捏著他給的戒指、盼他回家的那個男人嗎？
方若軒深深吸了一口氣，桃色雙唇之中，吐出一個個冰寒如雪的字。“現在我清醒了，我想起了一切……宏駿，我們回不去了……我永遠都忘不了你那些話，你說我賤，說我不幹淨，我跪在唐五麵前求回了你的命，你卻羞辱我之後還要把我趕走……”
“宏駿……我早就知道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我一直很想走進你的世界……你為什麽要那麽自私，我已經走進來了，你卻要把我趕出去……”
“不是……不是！”聶宏駿扶著她的肩膀，他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不想趕走你，那時候我是害怕……我怕你跟著我沒有幸福……”
“你把我趕在大街上，我有家不能回，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挨日子，還要受別人的欺負，這就叫幸福嗎？”
她的話戳中了他心底的傷，他沉默不語，解釋愈加變的蒼白無力。“若軒……我真的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
“沒想到？”她苦苦笑著，眼淚不自覺的湧了出來，“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就隻有一句‘沒想到’？在你的眼中，是不是無論做錯什麽事，大不了說聲‘對不起’，所有的傷害就都一筆勾銷了？”
“若軒……”
“什麽都別說了！”方若軒擦幹眼淚，不去看他的眼睛。
她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能受這雙眼睛的蠱惑。
“聶宏駿，你記住……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方若軒了！從前那個軟弱無能的方若軒，隻會讓我生恨！”
他默默的點點頭，不再勉強她。現在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尊重她的選擇。
“我明白了……你想去哪裏住？”
方若軒望望四周，那熟悉的清風的馨香，卻氤氳在眼底聚成化不開的傷。她想了想，這個無解的題目連她自己都感到迷惑。
聶宏駿看得出她的心思，並不急著催她，隻是輕柔的在她耳邊說道：“沒關係……想好了告訴我。不管怎樣，你是我的老婆，我不能讓你受委屈。”
她的淚在那一刻又傾瀉而下，這熟悉的話，似是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兩小無猜的歲月裏，天地之間兩個小小的身影穿梭在記憶的年輪中。他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能讓你受委屈……
她按住回憶的翅膀，強迫自己清醒，猛然間抬起頭，卻對上他溫柔的雙眼。
恍惚間，那個守護她身邊的駿哥哥，似乎又站在不遠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