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魁首
孟大夫名升,是個經年的老大夫了,遇事也多。平素“濟眾堂”中的事情大多也是聽取他的意見。
“濟眾堂”原是他開的,隻是他漸漸年老,家中子弟也無人繼承衣缽,便請了從太醫院中急流勇退的梁欽與久負盛名的秦傢一同支撐門庭。
如此,這三人算是合夥人,梁欽、秦傢二人以技術入夥。據說當年孟大夫還親自去了官府寫下契書以示誠意,梁、秦二人各占三成利,孟大夫占四成。
秦傢比梁欽年長五歲,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沈陌心是有些怵他的。
“那死者我早前有所耳聞。據說是個欺行霸市的混子,隻怕是有些門路的,不好善了。”秦傢麵無表情地以指叩擊著案幾。
梁欽向來是個雲淡風輕的性子,聞言不由也蹙起了眉。他沒說話,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他早年在太醫院供職,因醫術高明,自然也得罪過些同僚。如今這無妄之災,不由得他不多想。但他已然離開太醫院十數年了,若有人要從中作梗,也不必等到今日。
“報官吧。”梁欽道,“堵在門口鬧著也不是個事。”
“阿雲,你跟阿靈一起,去京兆府報官。”秦傢跟候在一旁的朱雲道。朱雲是他收的徒弟,還不曾出師。
朱雲與張靈從角門出去了。
沈陌心去了正門後,今日正門緊閉著,還不曾開門。那群人堵在門口,不許人靠近,間或上來幾個人砸幾下門。
正門雖未開,但藥房中聚了五六個藥僮,在外頭砸門砸得狠時,用身子頂著門,不讓他們破門而入。
外麵沉寂了一陣,沈陌心壯著膽子透過門縫往外看去,隻見一個彪形大漢指著這邊大罵道:“什麽狗屁‘濟眾堂’,分明是蓄意害命。今日若不給個交代,我們就砸了你這醫館。”
那群人中,有壯漢,有婦人,有稚童。幾個婦人與稚童在後頭嚎啕大哭,那動靜,聽得人心煩意亂。
不到半個時辰,朱雲與張靈便帶著京兆府的官差來了。官差出手,要將那群人驅散,他們也不多反抗,三三兩兩地便走了。
孟大夫幾人在堂中也聽到消息,趕忙迎出來,恭恭敬敬地給官差道謝。孟大夫悄悄給了些“心意”,又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他們。
沈陌心看這些官差也並無將那群鬧事之人如何的意思,心裏煩悶,心事重重地跟著他們回了堂中。
沈陌心終於忍不住上前道:“師傅,孟大夫,秦大夫,他們現如今是被驅散了。但若是午後、明日、後日再來可如何是好,咱們醫館總是要開門,容不得他們三番四次來鬧事。”
孟升看向她,問:“陌心可有什麽主意?”他麵容慈祥,語氣又和煦,沈陌心向來喜歡與之交談。
“竊以為,可反客為主,去京兆府將他們告了,便以聚眾鬧事為由。”沈陌心此言一出,登時收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再請求府尹使人驗驗屍身上的傷。看看那傷是否足以致命。若是判定我們無責,他們還敢找上門來,那我們行事也就名正言順了。”說完,沈陌心將在場的人看了一圈。
眾人陷入沉默。許久,梁欽開口淡淡道:“此法可行。”
孟升也認為可以一試,秦傢不置可否。
最後由秦傢出麵,找了一位訟師,當天就一紙訴狀將那王衝一家子告上了京兆府。
不過半日,京兆府的官差就來了“濟眾堂”兩趟,這次,他們是來尋昨兒個夜裏值守的大夫問話的。
昨兒值守的大夫名喚衛荇,擅外科、骨傷科及各類跌打扭傷,猶擅推拿。他還未到而立之年,但行醫已近十年,接骨的手法更是一絕,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
昨夜那死者王衝在坊市中被人重傷,抬到醫館時本就已奄奄一息,進氣多出氣少了。那人又受的是外傷,專業正好對口。
衛荇切脈之後卻發現情況比他想像中的還差。原來那王衝心脈早已被震斷,外傷看著已然很是嚴重,但更要命的卻是內傷。
衛荇趕忙開了方子讓藥僮去抓藥、煎藥,又給他喂了一顆化入水中的仙鶴丸。
不過半盞茶的光景,那藥尚且未煎好,卻見王衝口中大口大口地吐著暗紅的血液。
一旁送傷者來的人早就都看愣了。衛荇趕緊點按穴位並施以針灸意圖止血,可到底還是沒能止住血。也就一盞茶的功夫,王衝便沒了生機。
待王衝斷了氣,他那妻子便帶著個稚兒到了,後頭還跟著一群五大三粗的兄弟。還未等了解事實,那婦人便在醫館內號哭起來。口口聲聲道,大夫醫術不精,醫館害人性命。
紅口白牙的,半分不講道理。
這邊廂問完話,官差又去坊市中尋昨夜送死者至醫館的人,兩廂一對照,不差分毫。官差告知幾人近日內不得離京,這才回府衙回話。
從官差口中得知死者王衝屍身尚未入殮,已送去府衙讓仵作檢驗,沈陌心方才鬆了一口氣。
煩煩亂亂又是一天,到了第二日,幾人也是早早起身,到了“濟眾堂”。
今日“濟眾堂”再無人堵門,大門敞開,幾人從大門進,像往常般去了叁號房。
到了巳時正,京兆府官差來傳話,命衛荇上堂問話。衛荇早前便等在醫館中,此時便直接跟著去了。
孟升到底放心不下,也跟著去公堂。
沈陌心照舊在叁號房給梁欽打下手,隻是今日有些神思不屬。
渾渾噩噩過了半日。到了下晌,孟升與衛荇一同回來,看那神色輕鬆,沈陌心鬆了口氣。
今日來看診的人不多,許是因為昨日裏那場鬧劇。所以今日酉時不到便結束看診了。
眾人聚在正堂中,孟升這才說起今日過堂之事。
這場禍事本就與“濟眾堂”無關,隻要府尹大人不是大貪大奸之輩,就定會判“濟眾堂”無過。
如此結果,也是意料之中,卻也讓人心生歡喜。那帶頭鬧事的大漢與婦人已被收監,監禁半載,其餘人都隻是被告誡一番。
沈陌心猛不丁地想起那婦人身邊的稚齡小童,也不知婦人收監後,他是否有人照顧。
又過兩日,便是醫考放榜的日子。一家人都起了大早,天不亮便用完了早膳,出門了。
梁欽往“濟眾堂”去,其餘六人都去看榜。
辰正放榜,他們來得有些早了,一行人占據著榜前最有利的位置,靜靜地等著。
過了卯時,人漸漸多了起來。秋日裏,竟也等出了一身的汗。
梁益看著邊上幾位婦孺,關切問:“要不要去邊上歇歇?”
沈陌心搖了搖頭,道:“都等了這許久,馬上放榜了。這時走了,豈不前功盡棄。”
梁益攙扶著成氏,笑著對沈陌心道:“若累了不必強撐。”沈陌心敷衍地點點頭。
正說著話,便見一名醫官從太醫院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卷紅紙。他身後也跟著一個醫官,手中提著一罐漿糊。
眾人見狀紛紛擠上前來。待那兩名醫官貼好紅榜,沈陌心一眼便看到梁益的名字赫然寫在榜首。
這是得了第一啊,魁首!
“師兄。”
“益兒。”
“哥哥。”
“阿益。”
幾道激動的聲音先後響起,此起彼伏。
梁益人高馬大,自然也早已看清,見此處熙攘,道:“先回去再說。”
眾人擠出人群,興高采烈地往“濟眾堂”而去。
一路上,梁益唇角的笑意都沒壓下去過。一向不是個外放的性子,這近一年的時間,想來是受到了許多壓力。
在父親的盛名之下,但凡他考差一些,即使過了醫考,定是也會背上許多流言。這就是優等生的悲哀。
以前總是考第一的人,但凡有一次考了第二,旁人總是不會看你這次總分是多少,難度有幾何,隻會知道,你退步了,從第一變成了第二!
到了“濟眾堂”,幾人麵上的喜色自然被人盡收眼底。
“阿益,是不是考上了?”朱雲正在稱藥,見到幾人,忙問道。
張靈聞言,瞥了他一眼:“這還用問!你該問,阿益是否得了魁首。”說著看向梁益。
梁益笑著點了點頭。兩人見狀,連手頭上的事情都放下了,讓藥僮幫忙看著,跟著梁益幾人進了裏間。
梁欽正在叁號房看診,梁益率先進去,迎著梁欽投來的目光,笑著道:“父親,兒子總算沒辱沒您的名聲。”
梁欽聞言微愣,隨即反應過來,眼底斂著笑意,道了聲:“好小子!”
“濟眾堂”中的大夫們聽聞,都紛紛過了來給梁欽與梁益道喜。當年他們醫考時,都未曾得過魁首。
這“濟眾堂”中,也隻有他們父子,如此得天獨厚。
“今日看診完畢,一道去‘醉仙樓’慶賀一番吧。”孟大夫笑得滿麵褶子,“一為阿益得了醫考魁首,一為醫館避開了無妄之災。”
眾人紛紛附議。
這一日,整個“濟眾堂”都洋溢在一片喜氣中,與前幾日大門緊閉的慘淡樣子對比鮮明。
就連平日裏較為相熟的病患,也真心實意地給梁益道喜。
煩惱的事情總會過去,撥開了雲霧,就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