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屍首
天色初見微光,沈陌心才迷迷糊糊眯了會兒覺,卻不知東巒山上仍舊一派燈火通明。
數十名家仆仍然持著火把,徹夜在山中尋人,自然是沒有半點收獲。
家廟一隅清靜的小院中,一主一仆仍未入眠。
紅葉推門而入,老舊的木門禁不住發出“咯吱咯吱”聲。
程霜聞聲放下手中的舊書,問:“程秉可是走了?”
紅葉走到近前,低聲道:“剛走沒多久,估摸著正能趕上早朝。”
程霜點點頭,半晌又道:“昨兒個午後,這後山上的事兒,你白日裏還未說完呢。”
紅葉一怔,笑了笑,敢情是想聽那位八姑娘的事兒。
見程霜眼風瞟了來,紅葉忙收斂笑意,回道:“昨日八姑娘與那兩個丫頭如往常般上山,倒是看不出有何異樣。隻是奴婢得了您的吩咐,便一直盯著。
三人上了山果然便分頭行動了。青苓下山弄了桶豕血,八姑娘與青芮留在山上偽裝失足跌下山坡後屍骨無存。
這東巒山山高林茂,自是有些凶禽猛獸的。這想法倒也確實可行,隻是,手段卻欠缺了些。”
紅葉說至此處忍不住搖了搖頭,繼續道:“奴婢已使人清理了那處,重新布置了一番,絕不會讓人輕易瞧出端倪。”
程霜看著她,笑道:“我自是信你的能力,隻是,尚未可知……”目光轉至案上的燭火,漸漸渙散,“也不知能走多遠,這女娃兒……”
“八姑娘真是像極了您當年的模樣。”紅葉見她有些怏怏,默默斟了一杯茶。
程霜依舊纖細白皙的手指緩緩撫過杯緣,歎了口氣:“隻願她能走得比我更久更遠。”
*
天光大亮,沈陌心才幽幽醒轉,見了房內陌生的擺設,這才恍然:她如今真真正正已然擺脫程歆這個名字,這個大家閨秀的身份了。她在梁家,她就是沈陌心!
昨夜睡得並不安穩,沈陌心恍恍惚惚地起身。
正在此時,房門被輕輕地拍打著,“陌心,陌心起身了麽?”是梁菖蒲壓低嗓子小心翼翼的聲音。
沈陌心有些好笑,第一次見人這麽叫人起床的。
“起了。”話音未落,已經打開了房門。
梁菖蒲笑意盈盈地立在門前,嫩生生地仿佛春日裏的茉莉,清新脫俗。
隨著梁菖蒲到了一樓院中洗漱,但見半夏與成氏正在廚房中忙碌。錦繡在院角井邊清洗昨日換下的衣物,梁欽也在院裏侍弄花草,梁益正在洗漱。忙忙碌碌的,各有各的活計。
沈陌心站在院中看著,心底漸漸充實了起來。這才像個家,充滿人氣與生機。
到了院中,沈陌心拿過梁菖蒲為她備下的刷牙子,這時候的刷牙子已經有些像沈陌心前世所用的牙刷模樣,這支的柄是用竹製的。
原本沈陌心在程府時用的是羊角製的。刷牙子的毛大多是馬尾製成,原先不知時,用著毫無壓力,知曉後卻總覺有股子味道。
前朝時,洗漱還不是使這刷牙子,而是用的楊柳枝。
據說是把楊柳枝在水裏泡脹,刷牙時把泡好的楊柳枝一端咬開,楊柳纖維散開,就成一把刷子,同樣蘸上鹽或牙膏子,刷牙效果也是不錯的,此之謂“晨嚼齒木”。
現下但凡日子還過得去的,都用刷牙子潔牙,而底層朝不保夕的那些人,又有幾個人會考慮刷牙的事。因而並沒有什麽人會用楊柳枝來潔牙。
而這牙膏子,也是與後世的牙膏相差不大。唯一的區別,它是純中藥膏劑,以茯苓為主,細辛、白芷為輔,也可加入鮮花,熬成膏便可使用。
沈陌心剛洗漱完畢,就聽成氏喚道:“陌心,快些來用早膳。”
梁菖蒲早就在自己座位旁空出一個位置,笑嘻嘻地示意陌心坐在那處,沈陌心欣然落座。左手邊是菖蒲,右手邊是青芮,倒也頗為得宜。
“哥哥昨夜何時歇息的?今日起得有些遲了。”梁菖蒲咽下口中的食物。
梁益笑笑,“三更。”
成氏聞言有些心疼,為梁益夾了菜:“也莫太過勞累了,養足精神才是正理。”
在沈陌心看來,熬夜到三更還是很好接受的。
在現代,誰不是熬到淩晨才睡的!可現今人們往往戌時便已入眠,更有甚者酉時就準備歇息了。如此兩廂比較,梁益還是頗為苦學的。
梁欽見不得妻子那心疼樣,淡淡道:“他明年便要下場應試,是該著緊些。”
沈陌心吃著飯,默默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下場應試,梁益莫不是要考功名?她原本以為梁益也是對醫術感興趣的。
席間梁菖蒲總與沈陌心咬耳朵。到底是剛來,還未熟識,半夏與錦繡頗有些拘謹,成氏很是可親,常常與二人夾菜,也算是賓主盡歡。
用過早膳,沈陌心跟著梁欽三人便往“濟眾堂”而去。
“濟眾堂”外門庭若市,周邊幾個醫館卻門可羅雀,可見“濟眾堂”在百姓中的口碑!
跟著梁欽,一行人暢通無阻,許是那些病患識得他,自行為他讓出了一條道來。
堂中藥櫃前的少年見他,忙喜道:“梁大夫,您來了,許多病患已經在院中候著呢。”
梁欽沒回應,隻是點了點頭,大步流星地進了內堂。
沈陌心照舊與梁菖蒲呆在一處看書,隻是今日又多了個梁益。
他拿了本《雜病論》坐在角落裏,那本書陌心翻閱過,極為艱澀難懂!
此時此地平靜如水,但那東巒山上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程府八姑娘與兩個婢子雙雙葬身獸腹,隻餘留些斷肢殘骸。
看那衣著打扮,確實就是失蹤半日有餘的三個女孩兒。場麵簡直比屍骨無存更血腥凶殘百倍不止!
程秉下了朝便策馬趕來,在家仆的引領下到了那處懸崖。
懸崖邊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程秉皺眉問:“在何處?”
身邊的近衛單手持劍抱拳回道:“在崖底。”
一行人繞路到了崖下,卻隻見那場麵血腥非常。
三個少女僵硬地躺在草叢裏,分散著的,其中一個甚至可以看出被拖行了老遠。
離得最近的那個,脖頸被啃噬得幾近斷絕,肚腹血淋淋一片,卻仍能看出內裏險些被掏空了。
程秉看那身形與質地上佳的襦裙,心中一陣酸楚,不忍再看。
那屍身的手腳呈詭異的姿勢擺著,一眼便知是從高處墜下摔折的。許是因為在崖壁上摩擦過,臉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脫了外罩的錦袍給那屍體蓋上,程秉起身,不知是不是起得太急,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走了兩步,麵前躺的少女身量高些,腦漿迸射,卻依舊是麵目全非。因是懸崖墜落,落地時四肢離斷,屍身倒是保存得好,沒叫野狗野獸啃噬過。
最後一個略遠些,走了十數步才看到。墜崖時應是麵部著地,整張臉已然平了。右手臂被野獸啃噬拖曳過,留下了一截殘肢與斑斑齒痕。
慘不忍睹!
那邊在場的數人皆是不忍卒睹,而家廟中這對主仆卻是平靜得很。
“程秉可回去了?”程霜倚在塌上,漫不經心地問著。
紅葉並不遲疑,立即回道:“剛帶著那些屍骨回了家廟,許是停靈幾日便能下葬了。”紅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下葬後,這世間就再也沒有程歆這個人了。”
程霜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行至窗邊,這才道:“隻怕還不能善了。”唇角的笑意漸冷,“官場上待久了的人,疑心重,若沒有什麽鐵證,隻怕他輕易不會相信程歆三人葬身獸腹,倒是能生出許多陰謀論。”
紅葉緊跟著她,聞言恭謹道:“奴婢明白了,會有如山鐵證擺在他麵前的,量他不信也難。”程霜搖搖頭,並未回應,卻不知心中所想。
三具屍首被停在家廟,程秉並未帶回府中。程歆是個女兒家,且尚未及笄就死於非命,算是早夭,不能入程家祖墳。
隨著程秉回了府,程府終究還是炸開了鍋。
誰曾想平日裏寡言少語,粉雕玉琢般的八姑娘這一去家廟卻再也無法回府。
年紀輕輕,終究薄命,可惜了那一副好容貌!
王氏聽說這個噩耗,第一反應便是不信,但聽眾人都言之鑿鑿,那血腥的場麵都被描繪得仿若身臨其境,又如何能讓她不信。
王氏向來端莊持禮,待人接物也不苛刻,自不是心腸冷硬之人。
想起平日裏程歆的乖巧可人模樣,眼底也泛起濕意,默默拿錦帕抿抿眼角。
她見程秉冷著臉坐在桌前一言不發,忍不住道:“老爺,歆姐兒她……”
一言未盡卻聽程秉道:“你先忙著府內之事,這事隻怕不簡單。”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這幾日程府裏頗為忙亂,府上的八姑娘年少夭折,同兩名忠心的丫鬟匆匆按禮製葬入了城郊“姑女墳”。
朔國對土地規劃很是看重,因此墳地也是被列入規劃範圍。凡是世族,皆有祖墳之地,平民也是在一處墳地入土。
這其中需要另提的便是那些無法葬入祖墳的士族之人。
女子未嫁,男子無後,自戕之人等等,皆是不能葬入祖墳的。但這時代,因醫療技術的局限,未成年人的死亡率也是很高的,大家閨秀安葬之地自是不能隨便,於是便有了“姑女墳”的存在。
能葬入“姑女墳”的女子都是有身份的,平民女孩兒身故也隻是葬在平民百姓的墳地罷了。
“大人,屬下在家廟後山查了兩日,並未發現有何破綻。”一黑色勁裝男子半跪在程秉麵前,他頓了頓,又道:“在山上一處隱蔽之地發現了一條下山的小路。”程秉沒說話,食指叩擊著桌麵,許久才揚手揮退來人。
程秉沉默了許久,心中有些猜疑,會是她麽?若是她的手筆,自己手下人找不到線索也是難怪。
可是她有什麽目的,她要做什麽,歆姐兒三人又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