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姑姑
青苓送完藥膏子回了來，主仆三人又開始毫無形象地癱在塌上，還時不時在胳膊上揉幾下。
這時節天氣炎熱，窗門洞開，冷不防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八姑娘，我家太太聽說姑娘起了蚊疹，特命奴婢送膏藥來，這是太太特意準備的，極是好用。”是程霜房裏的紅葉，程歆大驚，瞬間端正儀態，速度之快連紅葉也不禁咋舌。
程歆暗歎，大家閨秀真不是好當的啊！
“姑姑何時出關的，我竟不知。還勞姑姑惦記，這蚊疹真真癢得難受，如此我便生受了。紅葉姑姑代歆……稍後歆姐兒親自去拜謝姑姑。”程歆收得大大方方。
她看紅葉送來的膏藥更高級些，不收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啊。
紅葉連稱“不敢”，堅持不肯受程歆那聲姑姑，回答：“太太昨兒夜裏才出的關。原想今日來告知八姑娘，隻是您已上了山，這才耽擱了，未曾及時告知。”
“無妨，現下也不遲。”
送走紅葉，主仆三人趕緊打水擦洗了先前的膏藥，抹上這高級貨，果然消停多了。存著些討好的小心思，程歆讓青苓勻了些又給秦嬤嬤送去了。
程歆理了理衣裳，就帶了青苓青芮去“戒思院”拜訪程霜。
這是程歆第二次來“戒思院”了，何大家的說，這“戒思院”三個字是程霜親手提的，程歆滿眼羨慕地看著匾額上蒼勁大氣的字體，她何時才能有這筆力啊。
程歆隻不過在院門口停了一會兒，紅葉便迎出來了。
“八姑娘來了，太太正等著您呢。”其實紅葉原本應稱程歆為“侄姑娘”才是，如今喊著“八姑娘”卻是說明了她還是把自己當成程府的奴婢，如此示好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程霜的意思。
程歆小臉微赧，扭捏著道：“讓姑姑久等了，紅葉姑姑快些引路吧。”赫然真是不好意思的樣子，青芮差點破功，姑娘今日臉皮怎的薄了？這話卻是不敢說的，隻能努力忍著。
紅葉把程歆三人領進程霜的書房，聽見聲響，程霜才放下手中的書本，程歆看得分明，那是一本名人遊記《陸遊記》。
此“陸”是指一代大家陸方，《陸遊記》是他晚年時記錄了窮其一生所遊曆的每個地方，其中包含三十多個大小國家，天文地理、風土異誌……涉獵之廣，前所未有。
程歆在程府裏略略翻過此書，她看著程霜放在桌上的書本，不禁唏噓，這本書都快被翻爛了！
心裏想著這些，臉上絲毫不顯，恭敬行禮。“歆姐兒給姑姑請安，多謝姑姑贈藥。”
青苓青芮緊隨其後：“給姑太太請安。”
程霜長得並不十分美貌，但卻是程歆在這個世界見過的女子中讓她印象最深刻的。不僅僅是因為她簡樸的打扮，素淨而未著妝容的臉，更因為她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氣質，就像畫裏走出來的仙子。
程霜輕輕地拉著程歆的手坐在軟榻上。“都是自家人，這般客氣作什麽。”程霜臉上帶著笑，眼底卻一片空洞。
“姑姑說的是。”程歆笑得很甜，露出頰邊淺淡的酒窩。
程霜嘴角笑容淺淡：“聽說你來家廟，是給祖母祈福的，祖母身子如何了？”
“祖母畢竟年事已高，自春日來病情反反複複的。但前些日婆子來回話，說近些日子好些了。”程歆坐在下首，恭敬答道。
“我整日介地在此，無趣得緊，你若閑暇時，可來與我說說話。當然，還是手邊的功課最要緊。”程霜拉過程歆的手輕拍了拍。
程歆一貫來不喜與不親近的人有肢體接觸。但程霜的手冰涼涼的，在這夏日裏，竟感覺舒服得很。
“嗯，能來陪姑姑說說話，歆姐兒也很是歡喜。”程歆笑著應道。
在聊天過程中，程歆談及自己練字進展不快，得到了程霜諸多指點。她很快就發現程霜是一個極有才華見識的女子，心裏有些崇拜和敬佩。
轉眼天色也有些暗了，程歆還是意猶未盡。明眼人都能看出程歆的不舍，程霜笑著讓她明日有空閑再來。
這個夏日程歆過得很自在，除了去“戒思院”請教書法，就是到山上找樂子。自那回吃了大虧後，程歆每次上山都備足了驅蚊的香囊藥水。
太太每月會派管事來給程歆添些物件，都被她拿去孝敬程霜了。程霜雖然麵上不顯，但日久下來，程歆也察覺到她對自己越發親近了。
管事偶爾也會向程歆回稟老太太的身體狀況，畢竟程歆來家廟的由頭就是為老太太祈福的。在說起老太太身子好轉但還是下不了床時，順帶透露“太太覺著八姑娘也該回府”之類的信息。
程歆自然舍不得山裏自在清靜的日子，無奈之下扯了個謊。聲稱自己初到家廟，便在祖宗靈位前許下宏願，願謄抄萬卷經書求得老太太康健。
自那日管事回府稟明後，再不提讓程歆回府的事兒了。至於萬卷經書，怎麽也得忙活個四五年的。程歆暗笑。
這日，程歆一行與往常一樣到山裏抄經書。
“姑娘，這都申時三刻了，青芮怎的還不回。”青苓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往日這個時刻，她們都回程了。
“再等等，許是今日采山菌走得深……”程歆此時也說不下去了，這一帶從沒有猛獸出沒，再深入些的密林裏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頓時陷入沉默，林中原本悅耳的蟲鳴也顯得聒噪，空氣中似乎彌漫一種名為焦慮的情緒。
青苓暗自握了握拳，開口道：“姑娘，不如……”話還沒說完，就被遠處傳來的大嗓門給打斷了。“姑娘，姑娘，你猜我剛剛看到誰了！”青芮提著竹籃小跑過來，二人登時鬆了一口氣。
青芮見二人臉色不對，很是不解：“姑娘，這是怎麽了？”眼神疑惑地在二人臉上飄忽。
“你還曉得回來，也不瞧瞧什麽時辰了！讓姑娘好生擔心一場，就怕你祭了凶禽猛獸的五髒廟。”青苓劈頭蓋臉地指責了一通，自己倒紅了眼眶。她自小入府，學了半年多規矩就跟青芮一起分到姑娘院裏，心中早把青芮當成親妹妹。
青芮高高興興地回來，莫名其妙就被責罵，但聽青苓言語中的關切，也忍不住抽泣起來。
“好姑娘好姐姐，莫惱了，青芮再也不敢了。”青芮緊挨著青苓越說越傷心。
程歆看青芮哭得凶猛，眼睛越發酸了。誰料青芮哭著哭著竟又笑了起來，惹來程歆青苓兩人不滿。
“有姑娘和姐姐記掛著，青芮也不枉來世間走這一遭。”青芮是管事婆子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那時候還小，竟不記得自己是被家人賣了還是被人拐了。
青芮睫毛還掛著淚珠，笑靨如花，晃了程歆的眼，更刺痛她的心，一陣陣地疼。
“傻丫頭，淨說傻話。”上前將倚在一起的二人摟進懷裏，三人擁成一團又哭又笑，很是滑稽。
回了家廟，正巧碰上何大何大家的欲上山尋人，一臉狼藉被看個正著，又遮遮掩掩含糊過去。
用過晚膳，泡過香湯，三人頭一次一起躺在程歆的床上，談天論地。
程歆恍恍惚惚地想起高中時期的臥談會，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張床對於三個人而言小了些，程歆夾在中間連翻身都很困難，但她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反而在青苓青芮的閑聊聲中昏昏欲睡。
“姑娘，我今日在山中看到紅葉姑姑了。”青芮話鋒一轉，說起了今日之事。她們與程歆談話很是隨意，程歆也許了她們不用自稱奴婢。
程歆早已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回了句：“嗯，她到山上做什麽？”青芮沉默了會兒，“我看到紅葉姑姑從山上的小道下山去了。”程歆睡意朦朧，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山上有下山的小道？”程歆猛地坐起身子，驚喜道。若是有了這條道，是不是下山就不成問題了！
青芮很淡定地點了點頭：“我跟在紅葉姑姑後頭走了一段路，認下如何走了。”她就是因為跟蹤紅葉才回得晚了。
程歆欣喜莫名，與青芮約定明日上山尋路，青苓不發一言。
夜深人寂，一雙黝黑深沉的眼睛藏著憂慮，再難成眠。
翌日，程歆比往常起得更早些，用了早膳又去了戒思院坐坐才帶足了家夥上山。
東巒山的空氣一向很是清新，程歆貪婪地深呼吸，滿臉的喜意壓抑不住。
三人昨夜就計劃好今日的行動。確切地說，是程歆計劃的，青苓青芮隻須配合執行就是了。
青芮是領路人，自然缺不得，因而就留下青苓代程歆抄經書。代抄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程歆平日裏抄累了，青苓青芮偶爾會輪流執筆抄書。雖說筆跡不一，字體也更狗爬些，橫豎經書也是要焚燒的，何大何大家的又不識字，程霜紅葉總不至於來來看她們抄的經書吧。
程歆麻利地換上特地讓青芮帶來的未上過身的新衣裙，青苓的身量比她們都高一些，青芮與程歆較為相似，自然穿她的衣裳。至於程歆自己那身錦衣華服，就不穿出去招搖了。
程歆簡單地跟青苓交代幾句，在她欲言又止的無奈中帶著青芮去尋下山的路了。
她不是不懂青苓的憂慮，但現在這些都不是阻止她下山的理由，她等這一天等得實在太久了。盡管現在很緊張甚至有點害怕，但她明白自己的渴望和內心深處的悸動，她願意冒這個險，邁出這艱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