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廟
讀書人大多秉持著“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信念。但到底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老太太若果真一去,四個兒子免不了要守孝,除非聖上奪情,不然是要停職回鄉的。
三年下來,誰知道這位置還是不是你的了。
程歆一番話讓程秉有些動容,這個女兒是個好的。
“家廟清苦,姑娘家怎受得住。”王氏歎了口氣,柔聲道。
“女兒知道家廟裏是個什麽境況,隻求父親母親成全女兒的心意。”程歆以額點地,堅定的語氣中夾了些顫音,哽咽道:“二姐姐出嫁前也生了這想法,無奈機緣不到,女兒願為二姐姐了卻心願,求得列祖列宗保佑祖母身體康健!”
程歆說得真誠,哭得淒慘,做足了孝女賢孫的派頭。
王氏看了眼程秉,竟是一副被說動了的模樣,忍不住道:“姑娘家的,到家廟呆著也總不是個事兒。”按王氏的意思,是不願讓程歆去家廟的。
這一去,閨學落下不說,以後說親怕是也不大容易。在家廟呆過的女子,說出去總是不大好聽,知道的說你孝心可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德行有虧,被罰去反省的。
“女兒眼瞅著祖母如今這般,也顧不得許多了,還望父親、母親成全。”程歆泣不成聲,竟是一叩不起了。
原本一言不發的大家長也被打動了,道:“難為你一片孝心,我替你母親應承了,到家廟去也顧惜些自個兒,過個幾日裏就打發人去接應你。”一家之主都發話了,王氏也沒法子駁回,橫豎是他親閨女,又是他自個兒發的話,到頭來有個什麽不妥當的時候,她好歹也盡過心了,權且就這麽著吧。
“謝謝父親、母親成全,女兒必不負所望。”名聲、親事都不在程歆的考慮範圍裏。
家廟清苦,程歆已然有了心理準備。卻不知青苓青芮如何看待。
到了夜裏,程歆終究忍不住叫來兩人,問:“去家廟祈福也是我臨時起意,也不知家廟中是個什麽光景。你們若想同我一道去也可,留下看園子也可。”
“奴婢自然同姑娘一道去。”青芮急急表態。
“奴婢也想同姑娘一道去。”青苓道,“但若姑娘有什麽其他安排,奴婢也都聽姑娘的。”程歆聞言不由看了看青苓,心虛地懷疑她是不是看破自己的意圖了。
程歆拍案:“成。咱們一道去家廟祈福。”
接下來的幾天,程歆除了與眾姐妹聚了幾次,尋了機會一一拜謝夫子之外,都到“榮德院”報到去了。
行裝都是青苓青芮打點的,程歆放心也就沒有過問。
臨行前,程歆又讓青芮打聽家廟裏的情況,摸摸底。
程家廟在城東郊綿延數裏的東巒山次峰下,廟裏除了看廟的兩個老家仆也就沒什麽人了。山中無老虎,她這個猴兒可不就一家獨大了嗎。程歆心裏偷笑。
五日後,程歆拜別祖母及父母,帶著青芮青苓去了家廟。
上山的大道都是修葺過的,也並不難行,卻顛得程歆胃裏直泛酸水。這車把式怕是功夫還不到家吧,礙著閨秀的體麵,她也隻能把苦水往肚子裏咽。
程家家廟修得很是低調,不是那種“低調奢華有內涵”的低調,是真正的樸實無華,雖算不上簡陋,但在見慣了高屋建瓴的程歆眼中,這根本不夠看。
到了家廟,程歆才知道,家廟裏的情況並不是如同外頭打聽來的那般。
家廟中除了守廟的一對五十來歲的老夫妻——何大與何大家的,還有兩個年約三十有幾的女子。據何大家的透露,一個女子是程府姑太太程霜,另一個是她的貼身丫鬟紅葉。
程霜是程秉的庶妹,也就是程歆的姑姑。聽何大家的說,她當年嫁得也是極好的,後來不知怎的被休回程家。這程霜也是個心氣高的,自請入了家廟。
程家女被休,程家麵上總歸不好看,因此在府裏下了禁口令,程歆這一輩的人幾乎都不知道這個事情。
家廟裏常年沒有人氣,如今來了新人,又願意聽故事,何大家的恨不得將自己所知的事兒都一股腦兒倒出來。
程歆聽完程霜的事,心裏不禁唏噓,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坐以待斃。
既知道有個長輩在此處,學了近一年規矩的程歆自然不會忘了前去拜見請安。
青苓青芮整理的東西不少,裝了兩個箱籠。指使著隨行的婆子將箱籠放在給程歆一行人準備的“戒言院”中,便回府複命了。隻留了一個年過四旬的婦人,這是王氏此行特地調給程歆的人手,是王氏院裏頗為得臉的管事嬤嬤,夫家姓秦。
程歆院裏原是有個管事嬤嬤的,但已然贖身回鄉近兩年了。自她到了這個身子上,院裏的管事嬤嬤都是空缺的,未曾有人替補上來。
秦嬤嬤算來也是熟人,每日裏去向王氏請安少不得見個一兩麵。但她為人性子比較刻板,並沒有多少香火情也就是了。
她此次奉命跟隨程歆而來,想必行監督、守護之責。
程府高門大院,內院自是守衛重重,但這家廟畢竟在野外,就讓三個丫頭孤身在外,王氏總是不放心的。
放下箱籠還未整理,程歆先梳洗一番便去了程霜所在的“戒思院”。
“戒言”、“戒思”,這都是什麽名兒。程歆腹誹。
一行四人到了“戒思院”,程霜倒是未見著,隻見著了程霜身邊的貼身丫鬟紅葉。
紅葉三十出頭的樣子,麵目白皙,五官端正,眼角已有了些細紋,穿著一身靛青色的裙裝,款式老舊,襯得整個人老氣森森。倒也符合在家廟中多年的人設。
“八姑娘安。”紅葉福了一禮,“前兩日便聽說今兒個八姑娘要來家廟,隻是不巧,太太正在閉關修行,隻怕不能相見了。”
程歆麵上有些失落,忙道:“紅葉姑姑客氣了。歆姐兒是晚輩,哪裏當得起。原想著來拜見姑姑,不成想姑姑尚在閉關。隻不知姑姑何時出關。”
時下佛教、道教盛行,多有其信徒自稱“散人”、“居士”的,忠實信徒更是時不時閉關一場。
“八姑娘客氣了,主仆有別,當不得姑娘一聲‘姑姑’。”紅葉又是蹲身一禮,“我們家太太閉關許是還要些時候。七八日或十數日尚未可知。”
程歆點點頭作了然狀:“那等姑姑出關,歆姐兒再來給姑姑請安。”
紅葉連忙應是,躬身親自將程歆送出了“戒思院”。
到了家廟兩日後,程歆才知道次峰下原來是有家丁護衛守著的。
程歆無可奈何,稍歇了甩掉秦嬤嬤逃下山的心思,她原本也是不敢逃的,如今愈發不敢了。
在家廟的日子寧靜而清苦,但程歆為了心中的目標,自然忍得。
隻可憐青芮青苓兩人,自小雖不是嬌養著,但也是好吃好喝供出來的,何曾有過每日都吃著青菜山菌的日子。
程歆日日抄經禮佛,那手破字也有了一些看頭,她雖看似全然不理會外事,卻也揣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半個月下來,程歆終究是呆不住了。借口山上靈氣盛,尋了時機帶著青苓青芮到山上抄經去了,左右是看何大與何大家的老實。但秦嬤嬤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每每程歆上山,也都是跟在身邊,盡職盡責得很。
東巒山上樹盛草茂,六月裏惡毒的陽光也穿不透繁茂的枝葉。
站在山腰上的程歆,望著滿眼生機,心曠神怡。
程歆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饒有興致地在空中揮舞著。青苓聽著程歆歡快的笑聲,心情大好。“姑娘,此處好生涼爽。山上雖清苦些,卻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程歆猛地轉過身來,附在她耳邊小聲道:“這話真真實在,也不枉姑娘我在太太屋裏哭了那一場。”
青芮聽了程歆這話,忍不住笑了,水眸彎成月牙狀,好看得緊。“是是是,咱們承姑娘的情了。若不是姑娘,咱們哪有眼下這般自在的逍遙日子,隻可憐姑娘的腿了,奴婢記得可是青了十來日呢。”輕聲說完,又捂著嘴笑起來。
程歆看她笑得歡,故作不悅:“如今離了府,膽子愈發大了,都編排起我來了。”青芮自是知道程歆的性子,裝模作樣的福了福道:“奴婢不敢。”
秦嬤嬤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麵冷眼看著,沒有多言語。程歆見她對於自己同青苓青芮的相處方式沒有過多置喙,也便稍稍放開些手腳。畢竟不是在那規矩森嚴的大宅門內,總是要放鬆些的。
在程歆看來,秦嬤嬤就是王氏派來的“欽差”,隻要不犯事,老老實實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她也不會過多幹預她。
程歆與青芮玩鬧的空檔,青苓已經找了地放上木架的簡陋桌椅,擺了文房四寶。這慘不忍睹的桌椅還是出自何大之手。程歆重重歎了口氣隻好認命,偷懶可以,但總得交功課不是。
沒過兩個時辰,程歆確定自己樂極生悲了,混跡叢林是很開心,處處都是野趣。隻是,若是回來帶了一身的包卻不是件美妙的事兒。說一身是有些誇張了,也就臉上一個,頸上三個,手上很多個……而已。
癢得她都沒脾氣了!所幸倒黴的不隻她一個,心裏也稍稍平衡些。程歆壞心地想。
主仆四人狼狽而歸,可心疼壞了何大家的,不僅備了熱湯給她們沐浴,還拿了一盒黑呼呼氣味也不太美妙的膏藥來。不說程歆,青苓青芮也忍不住嘴角直抽抽,這惡心的玩意兒真要往身上招呼?
最後還是青苓打頭陣,程歆和青芮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那氣味直熏得程歆眼酸頭疼。
末了,程歆還不忘讓青苓拿了藥膏子給西次間的秦嬤嬤送去。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