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香
老太太的身子原本就不大好，近來許是因為換季，病情便有些反複，更加不容樂觀了。
雖然對老太太沒有多少親情，但程歆心裏還是不大好受。
為老太太擔憂的人很多，就連一心備嫁的二姑娘程妍也放下了手頭上的事兒，寸步不離地服侍老太太。
這也難怪，程妍跟老太太感情深厚，當年老太太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養在老太太膝下的。
當程歆再次看到程妍的時候，盡管一向淡定，卻也受驚不小。
隻見她原本就巴掌大的臉蛋愈見消瘦，眼窩下陷，麵色無光，渾然不見平日的端莊秀麗。
“二姐姐該當保重才是，你若支撐不住了，還何談照料祖母呢。”程歆忍不住勸慰道，聽說程妍白日裏照顧老太太，晚上還抄寫經書為老太太祈福。
小小年紀，又一貫是嬌養著的，這般勞累怎生受得住？
程妍聞言頓時紅了眼眶，“八妹妹，看著祖母如今這般模樣……若不是放心不下祖母，二姐姐倒寧願去家廟裏求列祖列宗保佑，為祖母祈福。”程妍拿帕子壓了壓眼角，卻再也忍耐不住哽咽啜泣起來。
“二姐姐這是作甚，且先不說禦醫眼下還在用藥，單說母親、嬸嬸，還有二姐姐不眠不休照看著，祖母也定是能挺過去的。”程歆不由地也紅了眼眶。
她雖與老太太無甚感情，若是認識的人性命垂危，傷心難過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隻不過，程歆萬萬沒想到程妍如此重視老太太，竟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老太太發病的情形程歆見過一次，胸悶氣急，呼吸困難……程歆懷疑是心力衰竭或是肺部、支氣管的毛病，具體是什麽，她也拿不準。
在老太太外間坐了許久，王氏便讓程歆回屋了。
程歆踱步回院，閨學已經停了數日，整日介的無事可做。
回了院，用過午膳，程歆又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去了，眼下這般時節，倒是睡不著的。房裏就隻有青芮守著，端坐在矮凳上做女紅。
程歆漫無思緒地想著那些個雜事，忽然感覺想到了些什麽，又抓不到頭緒。一雙秀眉輕蹙著，久久沒能撫平。
“紅杏姐姐這個時辰怎的來了，莫不是太太有什麽吩咐？”房門外傳來青苓刻意壓低的聲音，房裏很靜，因此外頭的動靜都能聽得見，隻是不太清晰。
“八姑娘還歇著麽？太太讓八姑娘明日同她一道去普法寺上香。”紅杏話裏帶著笑意，但聲音聽著卻感覺很是疲倦。
“紅杏姐姐放心吧，我會轉告姑娘的。”青苓應著。
“讓紅杏姐姐進來吧。”程歆睜開眼喚道。青芮聞言，起身開了房門。
紅杏和青苓一道進來。“奴婢為太太傳話給八姑娘……”紅杏向程歆見了一禮。
“方才的話我都聽到了，除了我，還有誰與太太一道去？”程歆剛從軟榻上起身，長發垂肩，自有一番美態。
“回八姑娘的話，咱們房裏除了二姑娘要留下照顧老太太，都是要去的。”紅杏如實答道，至於其他房的，暫時還不大清楚。
“二姐姐不去？”這讓程歆有些好奇，早上程妍不還梨花帶雨地要為老太太求神告祖宗的麽！
“二姑娘說了，這許多人去祈福，府裏的人就少了，便主動留下照料老太太，隻讓太太姑娘們替她多上炷香，多求上菩薩佛爺幾句……”紅杏話未說完，程歆便有些動容了。
這樣為老太太著想，若不是心思太重便是大孝，程歆相信程妍一定是後者。
程歆又與紅杏說了幾句打賞了一對宮花，便讓青苓親自將紅杏送出院門。
程府後院雖然比較和諧，但這些事兒卻是免不了的，打賞物件或銀錢才能收買人心啊。原本程歆還不開竅的時候，都是青苓提點的，如今程歆也能學著這些個眉高眼低的事兒。
翌日，天還沒擦亮，程歆就起身了。
青芮給程歆盤了一貫來的雙丫髻，由於程歆還未及笄，能梳的發髻也少。程歆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繡牡丹的上衣，嫩黃的裙子稍顯輕薄，外套一件淺綠褙子，既讓人覺得俏皮可愛又不顯鮮豔奪目。
程歆到了正房，一幹人等都到齊了，程歆卻是最後一個，倒讓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上前與眾人見過禮後，又一同去了二門。
程歆今日無疑是歡喜的，她馬上就可以出程府了。話說老太太如今還身染重病，她自個兒在偷樂有些不地道，但她就是忍耐不住地歡喜。
二門外停了七八駕馬車，還有幾匹馬，都各有小廝牽著。
太太們一人一駕，姑娘們二人一駕，這是從青苓口中聽來的。大房隻有三個姑娘去，程歆又是最小的，鐵定得跟其他房裏的姑娘拚車了。
程歆跟著程杳程兮，見她們上了馬車，也就緊跟著上了她們後頭的那駕馬車。這馬車裏頭裝飾地非常精致，下頭也鋪了一層厚厚的軟毯，很是舒服。
等了不久，車簾拉開，進來的竟是三房的兩個庶女——四姑娘程瑾和九姑娘程玥。三人一駕馬車卻也並不擠，隻是程歆與二人並不大熟，又不擅交際，自是沒話好說。
而她們看著似也沒心情跟程歆扯，老太太也算是她們的靠山了，這一病對她們確實也是大不利的。
這一路走了近兩個時辰，許是街道鋪得平整，也可能是馬車駕得太穩，程歆並沒有多少不適。隻是礙於姑娘家的規矩，程歆沒好意思掀簾子瞧瞧外頭的風光。
普法寺建在京城南郊的南山腰上，程府一行到了普法寺時已近午時。
馬車方停住，青芮便上了車，將姑娘們外出時戴著的冪籬為程歆程瑾程玥戴上，因為馬車並不大，也就沒讓她們的丫鬟都上來為主子整理了。
程歆上下都打點妥當了，率先下了車。
爺們早已下馬，太太和二太太也已經下了車，四太太似乎坐鎮府中，並沒來普法寺。程歆回望，一隊的車馬停在山道上，場麵蔚為壯觀。
“阿彌陀佛，施主可是程府的太太們？”知客僧念了句佛，將這偌大的一隊人馬迎了進去。
程府人到之前，似是早已譴了人來通報。
“正是，信女領府中眾人欲先行上香，再請渡難大師做場法事祈福，不知渡難大師今日可有安排？”大太太雙手合十，十分虔誠的模樣。
“阿彌陀佛，渡難師叔正與貴人講經，未時末方能得空。不知太太可等得？”知客僧很禮貌很和善，但程歆卻覺得一點兒也不親切，甚至有點疏離。
“等得等得。”大太太連聲應著，雖然她也想知道貴人是何方神聖，終究還是沒問，普法寺的和尚一向嘴嚴。
不知這渡難大師是何方神聖，竟能讓大太太毫不猶豫地選擇帶著這麽多人等他一個時辰，還一副撿了便宜的樣子。祈福的法事不是隻要和尚做的就行了麽，還非得“明星和尚”不可啊！程歆實在想不懂，“明星效應”在古代也很有市場啊！
程府一行在僧人的引領下上香去了。
程歆原以為隻是敬香便罷了，卻不知這整個大禮下來，足足跪了一個時辰，雖有錦蒲墊在膝下，還是很折磨人的！
上過香，程府的女眷們在僧人的安排下用過午膳，便在寺裏為貴族女眷準備的廂房歇了。
至於程家的幾位爺，卻不知安排在了何處，想來男客與女眷是分開的。
程歆累了半日，到了廂房就歇下了，腿又酸得不行，青苓知機上前幫她按揉著。沒一會，青芮又進門來輕聲道：“姑娘，三姑娘身邊的青荷姐姐來了。”程歆眯著眼，微微頷首。
門外進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粉黛略施，卻也是好相貌。
“八姑娘，我們姑娘瞧著寺裏的梅花開得好，眼下左右無事便尋思著去折幾枝帶回府去。寺裏的花兒，想來也是帶著佛性的，讓咱們府裏也沾沾佛氣。”
程歆聽來倒有些好笑，這青荷也是個伶俐的，更巧的是那張嘴。分明是程杳想賞梅，偏被她說成為程府尋些佛氣，倒還得感謝程杳了不成。
青苓早就住了手侍立一旁，程歆坐直身子，笑道：“也罷，你去回了三姐姐，我也去湊湊熱鬧。”
程歆心裏是想去的，即使今日確實累了些，也不想放過這次機會，她真是被拘束得快爆發了。
“是，姑娘們說了，便在前處梅林邊的亭子裏等著八姑娘。奴婢現下就去回話了。”青荷又行了一禮，彎腰退了下去。
青芮為程歆重新梳妝，整理了衣裳，取了手爐，又為她披上絳紫的狐皮大氅，這是程歆前些日子剛得的。現下暖將起來，本已收入箱籠中，青苓怕山上寒氣重，讓青芮尋了帶來。
準備妥當後三人便向梅林走去。方才來時，程歆就看到那片梅林了，綿延一片，仿若花海，甚是迷人。
程歆一行到了亭子，隻見青荷一人候著，問了緣故，卻是姑娘們等不住，先賞梅去了，讓青荷引程歆去會合。
程歆跟著青荷一路走著，也沒顧上賞梅，心裏有些不大痛快。
“青荷姐姐慢些走，左右林子就這麽大，總是遇得上姐姐們，不若咱們邊賞梅邊尋去，也不辜負這大好的風光。”程歆都如此說了，青荷自然沒理由不應，一行人又賞起梅來，倒合了程歆心意。
她其實也不願一眾人浩浩蕩蕩地賞梅，就隻幾個知心人便成。她和青芮青苓賞著就很好了，如今多了青荷也是不礙的。
“青芮，那枝真真開得好。”程歆在底下指點著，青芮早已踩了矮凳去折梅了。那矮凳便在樹旁，不知用來作甚，倒便宜了她們。
梅林裏來的人並不多，地上鋪了一層花瓣，偶爾有花瓣迎風飄落，倒更顯出一番意境。
青芮好容易折了花，獻寶似的送來程歆麵前。“姑娘你瞧。”一向活潑的性子，如今看來更添孩子氣。
“真真是開得好，青芮折得好。”程歆伸手接過花枝，“手怎的都凍紅了。”程歆皺著眉拉過青芮的手，將自己的手爐塞到她懷裏。
“暖暖手，可別凍壞了。”山上確實比下頭冷上許多。青芮愣了一下，笑著應了。
“姑娘真真是偏心。”青苓見狀假裝不悅，也來摻了一腳。
“自是少不得你。”程歆笑道，又向青荷招呼道，“青荷姐姐也來暖暖。”三個丫頭圍著一個手爐正樂嗬著，轉眼程歆就上了那矮凳。
青芮眼尖，驚呼道：“姑娘這是做甚！”三人立馬就要擁來，生怕程歆磕著摔著。
“我省得，自會小心些。你們一著緊，倒讓我也害怕起來，豈不更壞事。”程歆這番話卻是故意嚇唬人的，好在止了三人的動作。
程歆折了許久，終是折下來了，白玉般的手背上也多了兩道劃痕。
一落地，免不了被埋怨一通，青苓青芮抓著程歆的手又是心痛一番。
程歆倒是沒甚所謂，又不是傷在臉上。她卻不知，女子手上有了瑕疵也是頂頂要緊的，好在這紅痕過兩天便能消了。
“敢問姑娘是哪家府上的？”這聲音來得突兀，倒讓主仆四人驚了一跳。
抬頭看向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普通，麵色恭謹，但他身後十來步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年紀與之仿佛的少年，看不大清晰相貌，隻那通身的氣派，說是天家的人也是有人信的。四人裏頭青荷年紀最大，反應也最快，冷聲道：“你是何人，怎的如此無禮！”
“是小的失禮了，我家爺見姑娘冰雪可愛，心悅姑娘……”這小廝唇紅齒白，長得很是入眼，偏就這話，真真讓人討厭。
“既知失禮，還不退下。”青苓打斷小廝的話，這若是傳揚出去，對姑娘名聲可不大好。
程歆隻是拉緊了大氅遮掩著自己，她才十一歲，就能引來登徒子，是她魅力無限還是古人太過早戀啊？
這會子功夫，那少年已然走近，青苓三人見狀團團將程歆護住。
“姑娘風中折梅，宛若仙姿，讓在下好生傾慕。”在古代第一次被表白，程歆有些反應不及，隻偷眼瞧他，膚白若雪，眉目含情，那雙桃花眼真真漂亮，卻絲毫不顯女氣。
程歆回話不是，不回也不是。
閨訓有雲，不與外男私語。心中糾結一場，終是忍不住了。
“這位爺倒是過譽了，小女形慚不敢自比仙人之姿。方才與人有約，便先告辭了。”程歆福了一禮，眼尖得看到少年腰間金黃的荷包，那是皇室專用的顏色。
“小女出身微鄙，自是不比閣下，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這話說得雖誠懇，在場的人都聽得出諷意，這是暗指少年身份雖高，卻不知禮數啊。
程歆轉身便要走，卻見那少年似有阻意。
“八妹妹怎的在此耽擱？我們久候不至，自行尋來了。”程杳一行不期而至，程歆頭大不已。狼還沒甩脫，又來了一群羊，這叫怎麽回事。
“原以為姑娘容色就已不凡，不想令姐更是清麗脫俗啊？”少年此刻言語卻比初時更加放肆了。
在已經長成的幾個姑娘裏，程杳確實是容貌最出色的。
程杳如今才發現此地多了兩個陌生男子，愣了片刻。
程歆心中無比擔憂，她年紀尚小，還不到談婚論嫁時，縱使名聲損了，過個幾年也就淡了。可程杳不一樣，這人再糾纏下去，壞了名聲可就鬧大了。
“八妹妹，我們快走吧。”程杳拉了程歆急道，若是被這人纏上可怎生是好！
少年擺擺手，小廝領命上前攔截。
光天化日，這人還敢強搶民女不成？程歆發現程杳拉著她的手有些出汗，她是知道再不能擺脫此人的後果吧。
“爺……”林中又尋來一個小廝，在少年耳邊說了句話。“知道了。”少年聽罷點了點頭，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們，笑著領了兩個小廝走了。
其實程歆覺得那少年是在看程杳的，這話卻是不好說。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程杳才放鬆了身子。
一群人自然逛不下去了，歡喜而來，敗興而歸。就連之後的祈福儀式，程歆看程杳的樣子也是不在狀態的。
這事程歆幾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瞞下，並沒有告訴太太。
回程時日頭已近西山，除了程家姐妹幾個，眾人皆是興盡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