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聞
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去。春回大地,天氣漸漸回暖。
眾人換上了春裳。每逢換季,府裏針線房都會派人來給主子們量體。
府裏的姑娘按慣例在換季時都是有四套新衣,聽說若是遇上宴會或是外出也是會有新衣和頭麵的。春裳的花色是程歆自己選的,款式也是京裏最時新的。
說實話,程歆對程府姑娘的待遇非常滿意。
雖說姑娘們有些嬌氣,二太太總是沒事找事,但程府後院總的來說還是很和諧的,至少這半年來,程歆還沒見過什麽齷齪事。
“姑娘,打聽到了。說是城南濟眾堂的坐堂大夫,叫梁欽。”青苓疾步進門向程歆報告著小道消息,“前陣子那位老太醫…也沒轍了,便向二太太薦的這人。二太太原先也是不願的,沒奈何五姑娘求了老太太,這才應了。”
許是之前走得急了,青苓說話還帶著大喘氣。
青芮看了程歆一眼,上前給青苓倒了杯茶。
“還總說我不穩重,如今看來,倒是高看姐姐了。”青芮調侃道。
青苓老成,這機會可不是常有的。
青苓迫不及待喝了個幹淨,嗔道:“你這妮子,就不興我也高興這一回。這個梁大夫在府裏都傳神了,金姨娘用了半月的藥,身子已經好多了。那梁大夫說,再用月餘的湯藥,興許便痊愈了。”青苓眉梢上盡是喜意,如何都掩不住。
“當初老太醫下藥時,不也有所好轉麽。你怎的知道這梁大夫就不是徒有虛名呢?”程歆看青苓那副模樣,忍不住打擊她,心裏卻暗暗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據說這梁大夫在京裏也是鼎鼎有名的。”青苓眉飛色舞,仿佛那鼎鼎大名的人是她自己。
“如今且不說,待看金姨娘的身子,總比道聽途說來得可靠些。”程歆舉杯,輕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盞。
半年多了,還是不太適應茶這淡而無味的東西。還不能放糖進去,因為味道會變得更怪,這日子過得……憋屈。
“行,奴婢覺著金姨娘很快就能大好了。”青苓笑道,光聽聲音就能知道她對那梁大夫多有信心了。
其實,程歆也很希望盡快看到那一天,一個比太醫更具實力的大夫,應該是有故事的吧。
程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又想出神了,無奈地撇撇嘴。
“青苓,今日讓膳房備些綠豆湯吧。”程歆想了想,“還是去取來家夥什兒,開了爐,咱們就在院裏煮湯。”綠豆湯雖不精貴,可也是難得的。
程歆來這個世界許久之後才發現,糖在這兒可不是等閑的玩意兒,隻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上等精糖。
程家雖是名門大戶,對糖也是有定製的,主子自然可以派人去膳房領,但卻有數量限製,隻除了老太太屋裏和管著家的大太太屋裏。
“今日就讓你們這些個妮子解解饞。”程歆嬉笑著,她也受不了天天喝茶喝水了,嘴裏都淡出個鳥了。
“謝姑娘賞,咱也是得了姑娘恩典才有這口福呢。”青芮笑道。
她們姑娘是個會體貼人的,常常顧著她們這些個下人。青苓和青芮都知道程歆並不喜歡喝茶,有時實在不想喝了,又換成白水,兌上少許糖。但卻每月都會在院裏弄些湯水解解饞,她們這兩個大丫鬟自然占了不少好處,偶爾也能惠及下頭二等三等的丫頭。
這麽多主子裏,她們姑娘是最會疼人的了。青芮暗想。
“知道了,姑娘。趁現在還有些時候,到軟榻上歪歪吧。午後還得學女紅呢,當心精力不濟,又紮了手。”青苓笑著提醒,可在程歆聽來,絕對是赤裸裸的嘲笑。
“你這丫頭,膽子可不小啊,敢拿這事兒打趣本姑娘。”程歆佯怒。
“姑娘莫惱,奴婢差點忘了。今早太太房裏的紅杏姐姐來了一趟,說今日不學女紅,岑先生來教琴了。”青芮忙插嘴打圓場。
這下程歆徹底癟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像霜打過的茄子似的,看得一旁兩個丫鬟想笑又得強忍,好不辛苦。
岑先生名喚岑景,前些年一直是宮廷裏的樂師,據說很得貴人們的喜歡。後來不知什麽緣故,又出了宮,輾轉做起了教授琴藝的活兒。
樂師不過就是個伶人,算起來充其量是個下九流的行當,可是據說各大家都爭著聘岑先生為授琴西席,其中怕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緣由。
想當初,初來乍到時,她還裝病在房裏把那些個琴棋書畫,上輩子碰都沒碰過的玩意兒入門書籍都翻過一遍,十來天後才病愈繼續上閨學的。好在原本的程歆也是疏於琴藝,並不引人注目。
程歆看著自己白皙纖細的雙手,指甲也修剪得幹淨整齊,煞是好看。
修剪指甲是程歆前世養成的職業病,自以為是個好習慣,也不願意改。
那些姐妹們都是留著指甲的,修理得很漂亮,再塗上閑時自製的花汁或丹蔻,很是誘人。程歆有時興起,也會淡淡地染些鳳仙花汁,但指甲確實不想養。
再看看自己玉指,程歆忍不住吐槽。
姑娘們雖說學琴時鮮有受傷,手指磨出水泡卻是常事。到了岑先生口裏,便是姑娘們疏於練習的緣故。
據說琴藝之大成者,指尖無不磨出繭子來。岑先生表示,隻要勤加練習,指尖磨出繭子來,也就不會再起水泡了。
為了自己的纖纖玉指,程歆甚至學著前世無意在電視節目裏見到的彈古箏的小姑娘的方法,在自己手指上綁上一塊小木片。誰成想,這秘密武器才剛亮相就被岑先生扼殺在搖籃裏了,程歆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她甚至懷疑之前的程歆是不是得罪過岑先生!
姑娘們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十姑娘程晴年紀最小,又嬌氣得很,可憐兮兮地到四太太安平郡主麵前一哭訴,再露出個磨出水泡的指尖。於是乎,從那之後的琴藝課變成了單純的“陶冶情操”課。
畢竟,女兒家的肌膚總是要好好保養的,又不似那些個伶人以此為生。略通一二也就是了。
午休過後,程歆重新梳洗了一番,早早地來了琴房。
上次因為最晚到,還被姑娘們哄笑了一番。
琴房除了幾把上好的琴之外,也就隻有幾管簫,再無其他。琵琶這種在現代也小有名氣的古樂器,程歆卻是沒見過。曾經小心地試探過,原來這時琵琶大多都是伶人樂伎學的,按大家閨秀的話說,便是“難登大雅之堂”。
程歆不明白,反正都是樂器,幹嘛還分個高低貴賤。暗忖了幾日也沒個結果,她也就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
“八姑娘今日來得可真早。”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青年漫步而入,一身月白的長衫,腰配美玉,朗目星眸,端的是個翩翩美男。
照理說,在閨閣授業的先生不是女子就是老頭,以免惹得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春心蕩漾才是。
可偏偏這岑先生就是個例外,雖說年紀大了點,好歹也是個花兒一樣的美男子啊。
“讓先生笑話了,默兒自知駑鈍,尋思著是不是該以勤補拙。”程歆起身向岑先生行了一禮。“默兒”是眾姐妹在一起玩鬧時,為程歆取的小字,隻在自家姐妹中用用,上不得台麵。
在閨閣中,姑娘們都是用小字,女子閨名是不輕易用的。這個“小字”與男子及冠時被賜予的字不同,《禮記》有雲:“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前者是長輩所賜,後者是丈夫所許。
而“小字”隻能算同輩之間的昵稱,並沒有多大的含義。不過這“默”字卻是歪打正著,跟程歆的“歆”字一樣,與她前世的名字同音。
“這‘勤’可不是坐著瞧便算的。”岑先生聞言笑道,話中流露出一絲揶揄。對於琴藝課,程歆向來都是在磨洋工的。
“默兒以為這琴之一物,甚是高潔,是以自慚,不敢褻玩。”程歆有些臉紅,麵對帥哥的調笑可不見得人人都能從容的。在旁人看來,倒真像是自慚形穢的模樣。
岑先生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原本高潔,卻已淪入流俗了。”
程歆不知他想起了什麽,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於是撥弄了一下琴弦,道:“如此看來,默兒一介俗人,正配得彈俗物。”
岑先生聽她自嘲,搖頭輕笑並不回應,自顧焚起香來,姑娘們也三三兩兩地到了。
在嫋嫋的清香和稀稀落落的琴音中,終於結束了這堂課。姑娘們起身向先生行禮道別後,也都退去了。
“八姑娘怎的還戀戀不舍。”岑先生明知故問,似乎覺得戲弄這小姑娘的感覺還不錯。“先生,默兒在想,這琴也是阿諛之物。先生與眾姐妹們彈奏就能餘音繞梁,怎麽到了默兒手中,便像是魔音穿耳。”程歆麵無表情,耷拉的嘴角卻透露出她的不快。
岑先生聞言哈哈大笑,絲毫不顧往日形象,挑眉道:“怎不說是你疏於練習。”程歆偷偷地翻了個白眼。岑先生邊笑邊大步流星地走了。
程歆看著眾人散盡,又坐回座位。在程府裏雖說衣食無憂,還有人服侍,這生活質量不可謂不好。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平凡日子裏夢寐以求的大小姐般的生活。
但她就是覺得不滿意,感覺……一切都不太對勁。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
雖然這是個事實,但起碼她的思想,她的靈魂,還是她啊!
就在程歆默默地天人交戰時,青芮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隻剩下程歆在琴房,便走了進來幫忙收拾。
等程歆回過神來,琴房已然收拾幹淨了。
最近因為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又正當換季,府裏的瑣事也多,王氏當著家又要照料老太太,便免了子女們傍晚的請安。
如今正值初春,園裏的樹木大多都抽出新芽。放眼望去,一片嫩綠,好不喜人。主仆二人慢慢地往回走,程府很大,也很漂亮。房屋院落建得很精致,比她前世在景點看到的樓閣更好看些。
“姑娘,下了學怎的不回院,奴婢還以為有什麽事絆住了呢。”程歆在紅瓦八角亭子裏望著水麵發呆,青苓卻找了來。“府裏又沒有吃人的大蟲,擔心我作甚。”程歆被打斷了思緒,沒好氣地回道。
“青苓姐姐不也是關心姑娘麽。”青芮無奈,每次姑娘發呆被打擾,都沒有好氣色。偏偏青苓又次次犯到這上頭,她也明白青苓姐姐是為姑娘好,可這,這也不是個辦法啊!
不過姑娘也真是的,隨時隨地地發呆……這是一個端莊的大家閨秀會幹的事兒麽!以前怎麽沒發現姑娘有這麽個毛病呢。青芮暗暗腹誹。
“你們出過府麽?”程歆許久不語,一出口又是這樣的問題,倒讓兩個丫頭懵了。
“出去過。有些時節,主子們給了恩典,便可以出去玩上一天半日的。”青苓平靜地回話。她算是看出來了,敢情姑娘是想出府去玩兒啊。
“那……”姑娘們什麽時候可以出府呢?程歆到底還是沒問出口,問出個所以然來又如何,她還是出不去。
程歆是想明白了,程府裏一切都好,就是沒有自由,仿佛她的世界就是二門裏的空間。二門是外院與內院的隔斷,外院是男人辦公待客的地方,而內院是屬於女人內眷的世界。
近一年的時間,她沒踏出過二門一步,她甚至都不知道程府的大門長什麽樣子,何其可悲。
或許對於大家閨秀而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程歆到底不同,她自小便享受著自由,自然明白那是一種多麽美妙的感覺。
事到如今,多思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