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宅
明月高懸,閑庭冷寂。在外的遊子總是鍾情遙望圓月,而此刻月下這具孱弱的身體裏,寄居著另一個世界的孤魂,一個永遠回不了家的遊子!
“姑娘,夜深了,也該歇下了,明日還得去給太太、老太太請安呢。”青苓輕聲勸著。
這半年來,幾乎每隔幾個夜晚都得上演著這樣一幕。
“我省得的,你也去外間歇息吧,起夜自會喚你。”程歆一貫的輕聲細語。
進了柔軟暖和的被窩,程歆閉眼默默地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青芮無奈,上前關緊大開的雕窗。
青苓和青芮是程歆房裏的大丫鬟。府裏每個姑娘院裏都配了兩個一等大丫鬟、兩個二等丫鬟與一名管事嬤嬤。
青芮管著程歆的細軟首飾兼給程歆梳妝打扮,青苓管著程歆的月例銀子和日常的各項事務。
這具身體的主人名喚程歆,是這個府裏的八姑娘,一個存在感並不強的庶女,過了年才十一歲。
程歆的父親是老太太的嫡長子,更是個大官。具體是何官職、官居幾品,程歆沒有想過去打聽…反正,與她無關。
這半年來程歆每天都在做著三件事情,仿佛也隻有這樣才能給她莫大的動力!其一,每日夜深時兀自發呆;其二,睡前默念著前世的姓名,回憶著前世與家人的點點滴滴;其三,醒來第一件事還是默念著前世之名,那個將永遠被珍藏在記憶裏無法訴之於口的名。
她怕在這個地方呆久了,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淡忘了……如此,便太可悲了!
以前的程歆是怎樣的人,她不知道。但現在的程歆並不是個遇事畏縮不前的人,卻也不代表當她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她熟悉的世界,她所愛的人之後,還能活得風生水起。
她真的做不到!
她愛她的家人,她相信他們也是愛她的。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離開之後,她的家人會如何!她也不敢想……也許時間長了,悲傷也就衝淡了。她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程歆夜夜都會回憶以往,每每想到動情處,都要悶在錦被裏偷偷地哭上一回。
哭累了,也就睡過去了。隻是程歆不知道的是,即使她回回哭得壓抑不敢聲張,但日久下來她身邊那兩個輪番守夜的貼身大丫鬟卻是心裏有數的。然而她們以為程歆是因想念過世的姨娘而傷心,二人便更加用心伺候,想方設法逗主子開懷。
次日,程歆寅時便起身了,一番梳洗之後要去正房給嫡母請安。
老太太年紀大了,孫兒輩的不需要日日請安,初一十五去報個到也就是了。
今日十五,必然是要給太太請完安還要與太太及姐妹們一起去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喜歡熱鬧喜慶,身子骨又不大好,因而格外珍惜初一十五與孫兒孫女的見麵聊天機會。
程歆到這兒之後也給老太太請過幾次安,老太太是一個和藹的老人!今天程歆又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務求老太太能看得高興。
今日青芮給程歆梳了個雙丫髻,兩邊各係著一條粉色發帶,一身月紅鎏金邊的襦裙,腰間掛著一個悶嘴鈴鐺,走動時發出悶悶的響聲,並不吵人。再配著那張粉雕玉啄的臉蛋,真是好不可愛!
程歆走路雖不快,從自己院子到正房左右也不過一刻鍾。因長親還在世的緣故,程府尚未分家,偌大的程府住著四房人,自然也就顯得擁擠了。
剛踏進正房,嫡母王氏的大丫鬟紅雨便迎了出來,“八姑娘來了,二姑娘前腳剛到,正與太太說笑呢。”程歆點頭微笑應著,腳下也放輕慢了許多。
房裏已然有丫鬟通稟,程歆一進門便見王氏與二姑娘程妍端坐著望向自己。
“女兒給母親請安。”程歆碎步上前行禮。
“歆姐兒來了,與妍娘一同坐著說說話,權當解悶了。”女子十五及笄後,家裏人大多便不喚其為“姐兒”,而是在其閨名後添“娘”,以示女子已然長成。
王氏對待庶女一貫都是和顏悅色的,她隻生了三個兒子,多少有些缺憾。左右這些個庶女都不是從自己肚皮裏出來,又都乖巧懂事,王氏倒是一視同仁的,誰也沒偏頗。
“是。”程歆福了一福又轉向程妍,“問二姐姐安。”
程妍忙拉過程歆坐在自己身邊,“八妹妹多禮了。”
程妍十六歲的光景,已經定了親,隻聽說過男方是個青年才俊,前途無量,隻等著來年開春婚嫁了。
她雖也是個庶女,但從小由老太太教養,行事又內斂穩重,頗得王氏青眼。又因王氏無女,程妍及笄後便記養在王氏名下,也算是正經的嫡女了。
說起來,程妍確實是清秀佳人,行事又大方得體,是個賢內助的潛力股。
“太太,二爺五爺六爺十爺結伴來了。”紅雨剛出去不久又進來回報了。
大房的四位爺裏,就隻有六爺是庶出的。
“三姑娘六姑娘也到了。”話音剛落,又有丫頭進來接話道。
果然隻見四男兩女六人一道進了來,“兒子(女兒)給母親請安。”男子作揖,女子行禮,渾不見一絲零亂。
“都起來吧,稍息片刻便隨母親一道去給祖母請安。”王氏滿麵笑容。
兄弟姐妹們各自廝見過後,又陪著王氏閑話片刻,浩浩蕩蕩地向老太太房裏去了。
一行人到了老太太的“榮德院”,二房四房和三房的兩個庶女俱都在了。
三老爺是庶子,得了個外放的官職,任期三年。據說是想在京都給女兒說親,因此就留在府裏沒帶去任上,獨獨將嫡女帶了去。
何種心思,一目了然。而這兩個庶子的庶女——四姑娘和九姑娘,在府裏也有些尷尬了。畢竟沒有爹娘傍身,而老太太也不是親祖母。所幸老太太是個心腸軟的,對她們也頗為照顧。
“大嫂可來了,老太太正念叨著呢。”二太太笑著迎出來,“小八耐不住性子,攛掇著兄弟先去了書房。那猴崽子,便是一刻也停不下來。”
話雖如此,任誰都聽出來是在埋怨大房姍姍來遲!大房雖說是最晚到的,但這時辰卻是一點也不遲。
“小八這性子也賴你,都是寵出來的。打不得罵不得,竟是說也說不得的。”大太太像是沒聽懂二太太的言外之意,偏就接著二太太的語意說著八爺的不是。
二太太心裏有氣,偏又撒不出來,誰叫她引的這個話題呢!
“一大清早,說這些作甚。”老太太衝著大太太招手,“老大媳婦來這邊坐著,莫與那打渾的費口舌。”老太太雖是軟和性子,但卻精明一輩子,又怎會看不出這妯娌間的道道。
“老太太敢情是不疼媳婦了,就隻大嫂著您的眼。”二太太賣乖討巧,扯開了話題,這事兒也算是揭過去了。
眾人陪老太太說笑了一陣,小輩們也上書房或是書院去了。程家子弟大多十二歲上下才去書院進學,為今隻有六個兄弟去書院,其餘幾個都是在府裏請夫子開課啟蒙的。
女子八歲起便要進閨學,學習禮儀、針黹女紅及女子四書。當然,琴棋書畫也略有涉獵。
程歆跟隨眾姐妹一同去閨閣。閨閣並不是姑娘們居住的院子,而是姑娘們上閨學的小閣樓。
程家大姑娘早已出嫁,二姑娘也是嫁杏有期,正在備嫁。因而三姑娘程杳就是如今閨學裏的領頭羊。程杳的年紀也不小,聽說王氏正在給她尋人家,想來不久之後就能定下了吧。
“五妹妹,不知金姨娘身子如何了,前幾日延請了老太醫可是見好了?”程杳落後幾步,與程怡附耳細語。
程杳跟二房五姑娘程怡的關係最是親密,平日裏下了學也常常一起談詩論畫,對二房的事情知道得也多。
“藥剛下去時說是見好了,這兩日卻是又虛下去了。”程怡不快地撇撇嘴,金姨娘是她的生母,為了姨娘的身子,她也沒少煩心,兼之二太太錢氏是個不能容人的,金姨娘的處境更加艱難。
程杳知道情形並不樂觀,便轉了話題,說起昨夜裏新作的詩。
閨學的課程安排大都不太變動,每日上午學習詩書及處事之禮法,午後學習女紅或琴棋書畫等技藝。
一日閨學上下來,眾人都有些疲憊了。
前世時,程歆在校學習時課業雖重,但偶爾也能開開小差放鬆放鬆,如今“小班製”的教育斷了開小差的可能了。
程家請的夫子個個都是出了名的嚴厲,偏偏家長們就吃這一套,美其名曰:嚴師出高徒。
下了學,程歆與三姑娘程杳六姑娘程兮一同去了王氏房裏。
子女每日必須要晨昏定省,以示孝道,王氏偶爾也會留飯,大多數時候卻還是回自己院子用晚膳的。
請了安回到“韻園”,程歆用了青苓從大廚房領來的晚膳,也讓她們輪流用膳去了。
“金姨娘的身子怎麽了?”青芮用膳去了,程歆向青苓問起了金姨娘的事。
程歆一向不太理會府裏的事兒,但今日無意聽到程杳和程怡的對話,讓她頗有些興趣。
“姑娘忘了?金姨娘自從兩年前小產,就落下了病根,時好時壞的,說是婦人病。”青苓有些奇怪程歆竟忘了這事,但還是解釋了。
姑娘這半年不僅性子變了,如今連前事都記不清晰了麽?
“我竟忘了這事,不是說請過太醫麽,怎的還不好?”程歆打著哈哈,兩年前的事她哪裏知道,她來這兒才大半年。
“是請過告了老的太醫,還是不大好,如今還拖著呢。”青苓略蹙著眉,似乎對那太醫治不了金姨娘的病頗有微詞。
“治病這玩意兒,隻能盡人事……”程歆歎了口氣,她前世是名護士,才二十六歲。雖然下臨床不過兩三年,但凡事從醫務人員的角度出發,自然表現得有些護短。
“都說那老太醫治婦人病是無人能及,難不成金姨娘竟沒得醫了麽?”青苓滿臉不信任,隻覺得那老太醫欺世盜名。
“太醫也不是包治百病的,又不是神仙。”程歆笑道,“既是德高望重的太醫自是有能耐的,你當那些個高官顯貴都是傻子不成。”程歆難得調笑一回,明眸含嗔,小小年紀竟流露出一絲媚態。
青苓看得有些癡了,好容易回過神來,無奈道:“罷罷罷,奴婢嘴拙,自是說不過姑娘的。”
嘴上如此說著,心裏暗歎,姑娘容貌乍看雖不算絕色,卻越看越覺著不差那些沉魚落雁之容色。再過幾年,身子全長開了,興許還更好看些。
“姑娘今夜要看書還是練字?”青苓轉身去收拾軟榻,程歆看書時喜歡倚在軟榻上。
“練字罷。天色暗了,看書傷眼力。”程歆揉了揉鼻根的穴位,她現在的毛筆字雖已經不再是狗爬式,但也還算不堪入目的。
大家閨秀真不是好當的,功課一點都不比高中生輕鬆啊,她還得再努力一把,練好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