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為花妖
五
“或許我知道姑娘的麻煩是什麽,”沈堯在蓮笙身旁躬身,也坐了下來,“或許我還知道怎麽解決呢?”
蓮笙撇嘴道:“你偷聽我說話。”
“我可沒有,”沈堯笑道,側過臉看了看池畔花瓣火紅的紅蓮,“是你自己要和這株蓮花說話的。”
蓮笙噤口不語,隻目光冷峻地看著他。
“好了,我不逗你了。”沈堯肅然了神情,“蓮笙,你是從南暹國來的對不對?”
南暹國在本邦南麵兩千裏之外,與本邦通商互市,經常有本邦商人南下南暹國,也不乏有南暹國人北上到本邦。
近來幾年,兩國來往貿易的交往卻實實在在地少了些。隻因五年之前,南暹國發生叛亂。國土硝煙四起,戰火席卷各地,寸寸山河,寸寸焦土。
王室被反叛的地方異姓諸侯推翻,取而代之。
“我若猜得不錯。”沈堯忽然伸出手,將豔麗的紅蓮花虛攬下來,“你應該姓陳,你是南暹國前朝的宗室,對不對?”
南暹國國王自盡殉國,陳姓宗室被屠戮殆盡,連帶著傳聞裏庇佑陳姓王室千秋萬代的紅蓮花也被篡位者無情剿滅。
“是,你猜得的確不錯,我是從南疆逃難到此處的。”蓮笙怔了一怔,眼睛裏透出流落他鄉的悲哀,“你是如何知曉的?”
“問的。”沈堯淡淡一笑。
從漠北回來以後,他找過他的摯交好友,江湖傳說裏知道天下一半見聞的薑入越。
第一次看見蓮笙時她穿的衣服,和薑入越收藏的百國畫集裏描繪的南暹國服飾近乎一模一樣。
他的朋友瞄了眼畫冊,悉心介紹道:“紅蓮被視作為庇佑南暹國陳姓王室的神花,赤紅色和金色雍容聖潔,是宗室顯貴才能用的顏色。”
沈堯將視線從畫冊上抬了起來,不言不語。
薑入越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南暹國前幾年發生了叛亂,陳姓宗室差不多都死於亂刀之下,不過老國王的小女兒至今下落不明。
之所以去找薑入越,是因為從漠北回來之後,沈堯發現他大概是喜歡上她了。他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
沈堯察覺到自己的心意時,覺得應該去掉大概這個詞。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到密林去找她、邀請她和他一道到密林外的世界散步、閑逛。
沈堯不無懇切地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你要找的善良或許在你走在外麵路上時就能瞧見。”
沈堯還發現一件大事。
蓮笙的眼睛比本邦之人深邃許多,而他幾次注意到的她望向他的眼神卻總和這世上有情人殊無二致。
含情脈脈、快漫出來的溫柔,在他不經意地望向她時,欲蓋彌彰地移開目光,眼底卻還殘存著無法掩飾的羞怯。
沈堯從不戳破此事,蓮笙喜歡掩耳盜鈴,君子有成人之美。
他以為蓮笙是在等他先開口,開了口,她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他。
蓮笙說她不喜歡時,沈堯有十分把握蓮笙是在撒謊。他對自己的判斷力亦有十分的信心,所以他並不著急要蓮笙改口承認。
她走後的一段時間,沈堯凝神思忖的是蓮笙為什麽矢口否認。
他枯坐臨水扶欄旁,冷風將細雨雨絲拍到他臉上,寒入肌理。
沈堯想明白了,迫不及待地施展從不肯輕易顯露的輕功,到密林裏去找蓮笙。
沈堯的耳力極好,聽見了蓮笙對著那株紅蓮歎息著傾訴,她也喜歡他,和他一樣彼此喜歡著。
可她喜歡他,會給他帶來麻煩的。沈堯聽著這句話,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角。
他討厭麻煩,可如果是她帶來的,他或許不能不介意,但總是心甘情願護著她,為了她,惹禍上身亦甘之如飴。
“你怕拖累我,可我不怕。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即使犧牲性命,我亦無怨無悔。”
六
春杪,薑入越收到友人的一封信。信上寫,他已於去年歲末娶妻。兩日前夫人嘔吐難忍,他自行為夫人診脈,診出她懷有身孕,已逾一月。
喜不自勝,故此休書一封,告以友人知。
夫人名蓮笙,南暹國逃難至此,孤身一人,並無親眷。婚禮倉促,隻有他和新嫁娘兩人而已。
沈堯將薑入越視作摯交好友,也隻寫信告訴了薑入越他妻子身懷有孕的消息。一個月的肚子,根本看不出變化來。
卻有個異番和尚看出來蓮笙懷了孕。
蓮笙嫁予沈堯之後,仍舊常常到密林中去,照看池塘畔那朵從未綻放的紅蓮花。
近來幾次,沈堯總發覺蓮笙有些不對勁。
他們穿梭於人海中,他明顯感覺到蓮笙牽著他的手經常猛然攥緊。
沈堯下意識地去看她,卻見她驚惶地張望,或者木然地瞪著某一處,好像那裏有可怖的人物。
“你看到什麽了?”他輕聲問。
“沒什麽,什麽都沒看見。”蓮笙靠了靠他的肩膀,撒嬌一般,“昨晚沒睡好,今天頭暈眼花的。我們快點回去吧。”
沈堯撫著蓮笙的後背,道:“好,我們現在就回家。”
她不肯告訴他。
沈堯表麵無言,其實分外留心,終於瞧見了那個令她恐懼不已的人。
一個赤膊坦胸、繞肩纏著紅布的壯實和尚。怪異稱奇的服飾,他卻認出,那是南暹國人的裝束。
蓮笙很怕他。
沈堯不明白蓮笙為什麽要怕一個和尚,轉瞬便想到蓮笙是亡國公主逃難至此。興許是南暹國惡人喬裝改扮這和尚。
沈堯送蓮笙回家後,諄諄囑咐。
對蓮笙說要去找沽酒老翁飲酒,實則去找了南暹和尚。
沈堯到托人查到的南暹和尚落腳點時,他正在撥轉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沈堯冷睨著和尚,“師傅,別人家的妻子再好看,你也不必把眼睛都掛到人家身上吧。”
“中原美女多如浮雲,貧僧真沒見過誰家的妻子是個蓮花妖。”和尚笑容沉沉,煞是古怪,“楚公子,你不知道你娶的是個妖孽嗎?”
“膽子倒是不小,居然還讓她懷上了身孕。”
七
“阿笙,你說凡人和妖怪的孩子,生下來會是個什麽樣子的?”傍晚的浮光中,沈堯踉蹌著腳步邁進屋內。
蓮笙扣下燈罩的手僵滯了好半晌,“你都知道了。”
……
陽光熾熱,萬丈光輝泄到接天蓮葉無窮碧上,飛濺流轉於豔麗火紅的赤蓮花瓣間。
蓮笙熱得睜開了眼睛,陽光和一池綠葉紅花映進她的眼簾。
她伸了伸懶腰,睡眼惺忪地站起來。
一朵赤色蓮花就此幻生成額間溶著一抹朱紅蓮瓣的妖精。這池子裏有許多像她那樣脫胎換骨成人的花精,也有許多尚未煉化的赤色蓮花。
她們的祖先蒙神明賜福,得了神識,開了慧根。祖先奉神明恩旨護佑幾百年前的天選之人,她們則庇佑他的子孫後代。
直到某年,有個眼睛猶如紫楞石的妖僧來到國都,自稱有長生不老之術。他蠱惑老國王摘下一池赤色蓮花,用它們做煉成長生不老藥的材料。
老國王鬼迷心竅,偏聽偏信,弄死一池赤色蓮花。陳姓王室自此失去神明庇佑,第二年反叛的戰火便將王宮夷為平地。
蓮笙在妖僧現於國都之時便有所警覺,生死存亡之際,蓮花長者耗盡靈力將蓮笙附帶著一株剛結出花骨朵兒的蓮花送出池塘。
“蓮笙,快逃。”他身體枯癟得可怕,像被人輕輕一推,就會攔腰折斷,“無論如何,一定要延續我紅蓮一族血脈。”
延續紅蓮一族的血脈。
這句話和那株尚未開花的紅蓮一起陪著她度過北上逃竄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若是無泰沒有追蹤到此地,他或許一生都不曉得她的妻子願意嫁給他,是為了延續紅蓮一族的血脈。
八
蓮笙喂了他一滴血和一滴眼淚,沒想到竟然讓他瞧見她刻意施下結界使得凡人肉眼不可見的挺水紅蓮。
那株挺水紅蓮,需以人的良善灌溉,方能開花。薑入越的藏書中,明明白白地記著。
這就是蓮笙去找善良的原因。
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成為沈堯確定她是蓮花妖的證據。
“我是知道了。”沈堯頷首,“看過白蛇傳嗎?阿笙。”
他從袖中取出一包藥散丟到桌上,“阿笙,這個是無泰給我的楊柳散。他說摻在水裏讓你喝下去,你就會現形,變成一株紅蓮。”
無泰從南暹追到此地,一麵顧忌本邦臥虎藏龍之地,是以未曾貿然下手。
另一麵擔慮蓮笙修為雖淺,但是假若困獸猶鬥,殊死一搏,即使他能斬草除根,極可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我不是許仙,沒那麽好騙。”他笑了笑,唇角漾著苦澀,“可我還是被你騙了,你是隻妖精。你選擇我,是因為我最合適,和你延續紅蓮一族的血脈,是不是?”
沈堯不敢去想,蓮笙是蓮花妖精,生下來的孩子會不會是個半人半妖的怪物。
“阿笙,人妖殊途,我們不可能的。”他閉目歎了口氣,睜開眼,字字道。
“沈堯,我是喜歡你的。”蓮笙攥住他的手,滿是眼淚的眼眶裏凝滿希冀,“我想給你生下這個孩子。”
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嘲弄神情,“阿笙,生下它?生下它,讓它也和你一起死在無泰手下嗎?”
他的兩手輕而易舉地掙開她,反摁她的雙肩,“阿笙,無泰要殺你,你躲不過的,是不是?”
無泰要蓮笙的命,意圖智取,卻也不放棄動武。
她的聲音很低,有些發顫,“沈堯,你怕我連累你?”
“阿笙,你是隻妖精,可我是個人。”他沒有直言,這話卻已從側麵回答了她。
他再如何膽略過人,也不過是個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凡人。他有能力保護逃難來的亡國公主,而不是一隻妖精。
當初自己以為心堅如磐石,現在發現原來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憎惡自己寒盟背誓,卻仍舊冷硬地道:“孩子隨你處置,我要走了。從此之後,我們一別兩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