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發為夫妻
“你是冤枉的,是臨安的狗知縣構陷你。我攔了府尹大人的轎子,苦苦哀求,求他救你。”朱砂滿眼淒苦,喉嚨裏含沙似的沙啞。
一聽,沈簇便清楚,這女人該是為他沒日沒夜的流淚,哭傷了喉嚨。
沈簇心中充滿著溫煦的感動,心緒雜亂宛似一鍋嫋嫋冒起煙的熱水翻滾,“朱砂,你沒有騙我吧。”
“我騙你,我騙你什麽?”
正視著沈簇的眼睛,朱砂一下明白他是何意,“沈簇,我沒有騙你。我聽你的話,不會出賣自己的身體給任何人救你出冤獄。”
沈簇擔心她,擔心她義無反顧地去做傻事。
雖然朱砂沒有拿身子去換沈簇活路,可也好不大哪兒去。甚至於,更嚴重些。
“我不是懷疑你,出賣了自己的身子。不過你還是得記住,我不值得你待我恩重如山。”
真的不值得。
因為現在沈簇將朱砂看得比自己重要,所以為了他而犧牲,沈簇不願見到。
“怎麽會不值得呢。沈簇,我的前半生活得很清醒,便容許我昏頭那麽一段時間吧。”
朱砂輕移蓮步,走近沈簇。
沈簇窘迫慌張,步步往後退。他生怕身上酸溜溜的臭味熏到了朱砂,或者身上的跳蚤、塵灰突然掉落,惹來朱砂微皺眉頭。
沈簇在牢裏蹲了六七天,監牢環境之惡劣實在令人發指,潮濕又陰暗,跟一缸發綠的臭水倒進來,席卷過監牢每塊地方無二樣。
“別往後退了,再往後你要絆著摔出去了。”朱砂挑眉,眼睛裏勾起樂不可支般的神色。
沈簇低頭往腳下看,再往後退一步,正好能撞到門檻上。
差點兒,他要絆倒了摔出去,摔個狼狽樣子。
正慶幸自己沒鬧出醜相來,一雙手臂卻猝不及防地將他圈住,“沈簇,直到你厭棄我,直到我不再喜歡你。不然,我會永遠昏頭。”
沈簇渾身僵硬,吸口長氣,懵然道:“朱砂——”
他該將她推開。
一個男人想將一個女人從身上扯下,擺脫一個柔弱女子的糾纏,是極容易的。
沈簇認命似的閉上了眼。
誰叫他喜歡上了季朱砂。
貪戀朱砂的擁抱,一如油盡燈枯前珍惜最後的回光返照。
感覺像含苞待放的花蕾浸潤在暖融春風裏,等著舒展自己開出花來,而沈簇貪求季朱砂。
沈簇抱緊季朱砂,緊緊地摟在懷中。
朱砂的腦袋枕著沈簇的心跳,“沈簇,你的心跳好像跳得很快,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她知道,這是沈簇為她心動的律動。
沈簇低眸瞄了眼朱砂頭頂,道:“沒有辦法,誰叫我喜歡你。誰叫我越來越喜歡你,跟飲鴆止渴一樣,難以自拔,甘之如飴。”
他們的身高差別,使得沈簇低頭,隻可瞄見朱砂的頭頂,而瞧不清朱砂的樣貌神情。
朱砂發髻理得整齊,留出兩束長發垂至胸前。頭頂上簪著海棠花式的花簪,水紅顏色呈出富麗姿態,比之真花栩栩如生,但更精巧。
“你何時買下的花簪,做工精巧,很漂亮。我好像沒見過。”沈簇盯著海棠花細細觀摩,突然地,那種糟糕的感覺強烈地撞擊著心房。
“是……”朱砂吱唔,“我……”
朱砂支吾,心慌得不行。
怎麽沒想到呢,要把花簪取下來再來見沈簇。
然而這支花簪是堂兄心意,做得又非常精致奪目,她瞅了一眼便歡喜無盡。
隻顧著打扮得光鮮亮麗見沈簇,哪裏顧得上那麽多。
朱砂抬手將花簪拔了下來,越看越覺得紮眼,並且有了十分肯定的推測:堂兄送花簪給她,是下了個套,請她往裏鑽。
百密一疏,終究沒忖到堂兄是故意的,叫沈簇這聰明人不由自主去猜度她的真正身份。
“堂兄啊,堂兄,你這又是何必呢,何必多此一舉。我隻想救沈簇的命,不敢再對他有非分之想。”朱砂心裏埋怨,麵上仍是一派躊躇之色。
“沈簇,府尹大人賞識我攔轎,為你伸冤。看我奔波勞碌,滿麵塵灰,於是將我帶入後堂,讓他的妾侍為我梳洗打扮。”
“梳妝之際,瞄見梳妝盒裏有不少珠釵。”朱砂望著沈簇眼睛,竭力表現得坦然無畏,“我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來見你,於是借了這支花簪。”
她這雙春天杏子一般飽滿的眼睛,仿佛盈著一泓清澈的水。
映著沈簇,和他憂慮而銳利的眼神,“朱砂,你沒有對我撒謊嗎?”
朱砂的神情仿佛冰凍一般僵冷下來,這一瞬間,她發現扛不住沈簇的質疑,發現自己好累。於是,朱砂俯首,將臉貼緊沈簇的心,絕望地說道:“有。”
“我不想騙你了,我好累。我對你說謊了,說一個謊話,要費盡心思去圓它,我真的好累,圓不動了。”
沈簇緊抱著朱砂,她像是流沙,一鬆開,便會消失,再也不見,“從我們一開始在雀雁磯相逢開始,我便有種直覺,你不是出身普通人家、小門小戶的女子。”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好奇害死貓,亦會害死人。
沈簇很小時候懂了這個道理,很小時候學會裝聾作啞。
可今日,不知怎地,他殷切地渴望,想知道他的心上人季朱砂究竟瞞了他什麽。
“沈簇,你真要知道我是誰嗎?”朱砂口吻認真,似乎帶著赴死的勇氣問道。
“我知道透露自己真實的身份非常愚蠢,但是如果那個人是你,如果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
“朱砂,那就告訴我吧。”沈簇想知道,是因為他想攥住這份仿佛鏡花水月的幸福,“我會是那個值得你信任的人。”
他的朱砂,不要像流沙一般。無論他多麽拚命,也留不住她。
朱砂娓娓道來,“沈簇,抱歉,我一直在騙你。季朱砂並非我本名。我既不姓季,也不叫朱砂。季姓是我母親的姓氏,餘杭川下村是我外祖父的祖籍地。”
“我姓明,叫恂箬。”
朱砂睜了眼,從沈簇懷中離開,站直身子,仰視他。
美麗的臉龐忽然像有盞明燈在裏麵照亮一樣,現出非凡的氣度,“我們明家的字輩排到我這一代,是恂字輩。因此,我的堂兄弟姊妹名字裏都有恂字。潞王王妃明恂思正是我堂姊。”
她頓了頓,正要說下去,沈簇已將兩指按在她唇上,眸色中閃動著什麽東西即將破裂的璀璨,“我忽然不想聽了。朱砂,不要再說了。”
沈簇覺得自己犯了個愚不可及的錯誤。
朱砂鮮紅的唇瓣一張一合,好像不是在解答困擾他多時的疑惑,而是在描摹他們之間有道不可逾越的溝壑。
“朱砂,不要再講下去了。我的耳朵說它好疼。”
“讓我說完吧,沈簇,憋在心裏憋久了,我的心會壞掉的。”朱砂扯下了沈簇的手,像破罐破摔般,又像一吐為快般,繼續說了下去。
“沈簇,我是慈溪城明家的女子,我的父親叫明有光。我的確曾嫁過人,是個寡婦。但是我並非嫁到吳江盛澤去,而是嫁到了汴京鄒家。”
“我是大兆的楚王妃。”
沈簇凝視朱砂的眼裏仿佛下了場大雨,如雨瓢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打濕整張臉。
他又一次體會到了近在咫尺,邈若山河的痛苦。
“不說了,朱砂,不要說下去了……”
“聽下去吧,沈簇。我已經忍受不住痛苦的折磨了。”朱砂啜泣,眼淚滑落下來,仿佛都是在眼珠裏劃了一下,裏麵滾滿了赤紅色血絲。
“北夷第一次圍困汴京的時候,久攻不下,打算撤兵。威嚇陛下交出皇室宗親女眷,陛下昏聵無能,膽給嚇破了。這等喪節辱國的事情都答應了下來。”
“北夷人點名要我,因為有人在他們麵前阿諛奉承,說我生得貌美。”
“我聞知消息,打算逃跑,被抓了回來。大兆的楚王,名義上的夫婿拿藥藥倒了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北夷男人的床上。”
“沈簇,我是個下賤女人,他們要我的身子,我連一下反抗也沒有。他們要什麽,我便給什麽。”
“北夷第一個得到我的男人叫顏宗若望,我做了他的妾侍,他給我改了個名字,他叫我真珠。”
“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恥辱,我貪生怕死,忍受了下來。”
“他帶著我去筵席上獻藝,有個年紀夠做我祖父的男人看中了我。顏宗若望便把我交給了他,我依然沒有反抗。”
“我不知廉恥地討好那些在我身上尋歡作樂的男人,哄得他們在第二次攻打汴京時,帶我隨軍南下,供他們取樂。”
“我以為我能跑掉,可是天命不肯眷顧我,叫顏宗若望抓住了我。”
“被他抓到的時候,我已經心灰意冷,生死看淡。我裝不出來嫵媚可人的樣子,每天都冷著張臉,冷漠相對。”
“可顏宗若望是禽獸,他說他不在乎……”
“再過了兩月,我忽然在他做那種事的時候,昏了過去。醒過來,使女告訴我,我懷孕了。我居然懷了顏宗若望的孽種。”
“沈簇,我是個輕賤、寡廉鮮恥的女人。我跟過好幾個男人,還有過北夷畜生的孩子。我的身子早就肮髒不堪。河底汙濁的泥土也比我幹淨。”
朱砂摸到了取下來放在袖中的海棠花簪。
她忽然對世間充滿了厭倦感,唯有無盡絕望和悲愴壓在心上,蠢蠢欲動地做著絞死這一顆爛掉的心髒的準備。
“沈簇,我很髒。”朱砂哭得慘痛,淚落如雨,鼻官裏也有稀薄的液體滴下來。
朱砂能夠想見這副樣子該有多醜陋。
頂著醜陋的麵容,朱砂凝睇沈簇。
她已經有了棄世的念頭。
凝睇沈簇的麵龐,朱砂病態地期待著,他眼中表出一分一毫的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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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難過啊,
差點把本作者自己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