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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世

  潮濕幽暗的牢房,沈簇呼出的每口氣都無比渾濁,仿佛陰暗沁入他的肺腑中,弄髒了原本純淨無暇的五髒六腑。


  “兄長,我求兄長一件事情,求兄長一定答應我。”


  沈簡緊緊地握著沈簇雙手,表情沉痛,“簇弟,你盡管說來,有什麽是為兄不可能答應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兄長自小待我好。我們兄弟二人兄友弟恭,兄弟情深,兄長和我,我和兄長都將對方視為有難同當的骨肉兄弟。”沈簇緩緩地道。


  過去的年少時光、溫情歲月,都如冬日撇過來的一抹陽光,慢慢地湧入心扉之中。


  沈簇閉上眼,一臉釋懷坦然的笑,那種笑像是得到了神明的恩賞,也像是見到絢麗如詩的美景。


  “簇弟——”沈簡痛心地望著沈簇,沈簇表情越輕鬆,他的心便越痛,“簇弟,你要為兄替你做什麽事情。”


  他的同胞兄弟,自幼懂事。


  懂事得叫人心疼。


  沈簇睜開眼,眼神突然變得無比虔誠純稚,像月滿中庭浮動在地麵上的澄淨,“兄長,我求兄長,幫我為季朱砂挑戶好人家。”


  “揀選一個老實情性的男子,模樣不要太差,還要合她的心意。”


  嗯,得挑個脾氣好,模樣好的男子。


  季朱砂才可能會看上人家。


  其實,沈簇挺懂朱砂的。


  他知道季朱砂沒那麽簡單,這女人肯定說了不少謊,或許十句裏麵一句真九句假,或者十句裏麵一句假九句真。


  但是啊,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已喜歡上了她。


  喜歡到朱砂即使做了大奸大惡的壞女人,他也照舊喜歡她。


  隻要朱砂不做傷天害理的勾當,朱砂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勾當,他相信她。


  因此,沈簇已沒有辦法不喜歡朱砂。


  沈簇堅信,朱砂是前世的冤孽,今生來討債。


  不過他不在乎了,隻要季朱砂與他目成心許,一切沈簇都不在乎。


  沈簇笑了,嘴邊勾起自嘲地笑,“我求兄長,務必將朱砂嫁出去。”


  唉,即使季朱砂不喜歡他,他也不在乎了。哪怕是一廂情願地喜歡,哪怕是卑微如塵埃地喜歡,沈簇甘之如飴。


  “這樣,我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沈簡握住沈簇的手驟然鬆下,臉上的詫異表情,宛如瞧見死去的父母重生般,“簇弟,你在說些什麽。我以為……”


  “兄長以為我快死了,臨死之前要說些大事是嗎?”沈簇淡淡說道。


  如果他是兄長,大概也以為自己臨死之前是要講什麽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大事。


  可他沈簇很沒出息,人之將死,居然囑咐後事時求兄長照料一個不肯嫁給自己的女人。


  “替季朱砂完婚是掛在我心上的唯一大事。”沈簇講得坦誠。


  神情中、目光裏仿佛都躍動著一種雖萬死豈有悔哉的無畏。


  “不是我為了美色輕兄弟。而是兄長是男子,有嫂嫂相陪,還有泱兒健健康康地承歡兄長膝下。”


  沈簇聲音輕了,語氣中的哀憐溢出來,敲打著沈簡內心,“但是季朱砂是女子,她既死了父母,也無親眷可以投靠。孤身一人,如何能自處。”


  他為什麽早沒發現。


  他們平江沈家盡出癡情種。


  “兄長,你答應我。要給她擇個依心像意的男子,嫁她過去,做正妻,不做小妾。再富貴的人家來討朱砂,兄長也勿要將她舍出去。”


  沈簡閉上眼哀歎,麵上表情看不出來是怨怪還是痛惜,或許,兩者兼而有之,“簇弟,你死到臨頭啦,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那些申斥沈簇的語句卡在喉嚨裏,沈簡沉重地咽了一下。


  他多想像過去那樣痛斥這個懂事得過頭的兄弟,但他的弟弟朝不保夕,隨時有性命之憂。


  沈簇顧自說下去,“兄長——”


  “朱砂是我喜歡的女子。我這短短一生裏,就喜歡過那麽一個姑娘。兄長忍心叫我死不瞑目,淚灑九泉之下嗎?”


  沈簡驟然淚眼朦朧,心裏有氣有恨,更多的是痛,“簇弟,不要再講喪氣話來。我答應你,兄長答應你就是了。”


  沈簇就喜歡過那麽一個姑娘。


  他也隻有一個弟弟。


  “兄長答應我了,可不能再反悔。”沈簇唇角勾起自心底發出的笑意,眸光又變得灼灼發亮了。


  似乎他又瞧見生的希望,又或者,沈簇幻想中,已想象出朱砂穿上紅嫁衣,在滴滴噠敲鑼打鼓的喧鬧聲中出嫁的場景。


  “請兄長聽我說下去。”沈簇撐著地,坐起身來,“我盤下三間房,雇來小夥計,賣平江餛飩。慘淡經營兩年,積蓄了三十兩銀子。”


  “這十兩銀子藏在我臥房中梨花木床床壁裏,兄長離開牢房後,請去取那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銀一分為二,兄長得一半,是我留給兄長的遺財。朱砂得一半,算我為她預備的積蓄,請兄長轉告嫂嫂,讓她幫朱砂準備嫁妝。”


  沈簡心痛無以複加,“簇弟,你——你何苦這樣。”


  沈簡當然不是心疼錢,而是心疼沈簇待朱砂好到了極處,事事為她著想。


  他這副好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看得沈簡快氣昏過去了。


  沈簇道:“兄長不要怪我兄長與我是骨肉同胞,血濃於水,我理當將錢財全留給兄長。可是兄長,朱砂是我心上女子,為了她,我甘願舍棄性命,與她同生共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簇弟,我怎麽可能怨怪你,分給兄長的錢少了。”沈簡朗聲申明,他對錢財真地無甚興趣。


  “我就知道,我素來熟識兄長,對錢財素無執念。”沈簇吃吃地笑,露出種似乎奸計得逞的狡黠表情。


  “簇弟,你既積下了三十兩銀子,為什麽不拿出錢來去打點關係,賄賂臨安知縣。”沈簡真想不明白了。


  難道沈簇對世上了無執念了嗎,連一線生機也不肯博一博。


  “兄長,臨安知縣和呂大用設下這毒局,鐵了心要我的命。不管怎樣,即使臨安官衙的狗賊得了再多的賄賂,他一定都不會放過我。”


  沈簇文質彬彬,輕易不把髒話罵出口。


  如果真罵出口來,那隻能說明那個人或者那件事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


  沈簇搖頭,“我拿積攢下來的銀兩去賄賂他,無非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而且,若我身首異處,不管誰問他討回賄賂的錢兩,都是老虎喉中討脆骨,大象口裏拔生牙。”


  “既然如此,不如將錢留著。留給你和朱砂,也算全了我們這一世的兄弟情分。”


  “簇弟,你我兄弟難道隻有這二十來年的情分嗎?”沈簡痛心地追問,今朝來探望沈簇,可真叫他的心痛得徹底。


  “我來世還願意做兄長的胞弟。”沈簇糾正了自己,“不,是我先去往那方世界,該我做兄長了。謝謝兄長多年以來的謙讓照顧,來世,我一定好好報答兄長。”


  如果有來生,沈簇依然想做沈簡的兄弟。


  如果有輪回轉世,沈簇依然想見季朱砂。


  哪怕下一世的輪回,他會因為認識季朱砂,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如果有來世,沈簇自私地想,如果有來世,那麽請讓他先於任何男人遇見季朱砂。


  人都要死了,有這些渴願,又談何過分呢。


  沈簡和沈簇又小聲說了一會兒話,獄卒進來攆人,“好了,探監時間到了,還想見你兄弟,就下次再來吧。”


  沈簡戀戀不舍,和沈簇有七分相像的麵龐布滿愁雲,一步三回頭出了監牢。


  沈簇淡笑,目送兄長離開。


  其實,沈簇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勾唇淺笑。


  嘲諷透了,沒死在北兵的鐵騎屠刀下,反而在大兆同族渣滓的手上斷送了性命。


  沈簇心如止水,靜靜地等待秋後處斬的那一天。


  希望朱砂不要到法場上來,喜歡一個人,總是想把最好的那麵展示給她。


  叫人家看見自己人頭骨碌碌地滾動,場麵非但不雅還很瘮人。


  自沈簡探監後,又過了兩日。


  來了兩個官差,直往沈簇蹲的牢房裏來,不由分說,將人架出來。


  沈簇估摸著自己又要倒大黴,禮貌地向官差詢問,是行刑的日子提前了嗎。


  “府尹大人要見你。”將他往外架的官差答了一句倒很客氣。


  兩個官差一左一右架著沈簇,健步如飛,將人帶到了隔著一條蓮升路的臨安府尹官衙。


  沈簇以為府尹要在官衙再審他一次,不想兩人將他帶到了官衙後院。


  睹見站在內堂的女子是朱砂時,沈簇忽然覺得腳上給刀齊根砍斷了似的沒了力氣,勉強才立住身子,“朱砂,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不是說有是府尹大人要見我嗎?”


  他有種非常糟糕的預感。


  他覺得朱砂可能為他做出了很難令人接受的犧牲。


  “沈簇,我說了要救你的。”


  朱砂抬步,向沈簇靠近。


  沈簇慌忙向後閃避,打手勢拒絕朱砂的靠近,“你別過來,我身上味道酸黢黢的,自己聞了都覺得味重。你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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