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
沈簇背著季朱砂去找淳安城裏的大夫。
昨夜宿在城中河堤旁,未走幾步便見著一處醫館。
沈簇身無分文,大夫宅心仁厚,為朱砂診脈看病。
沈簇擔心地看著氣息微弱的朱砂,“大夫,我夫人這是怎麽了?她昨晚很早便睡了過去,睡著睡著便昏迷不醒了。她為什麽到現在還沒醒?”
“大夫,大夫,我夫人還能醒過來嗎?”
流落在外圖個方便,沈簇偽稱自己是季朱砂的夫婿。
大夫按完脈凝重著神色,聽沈簇這般問,訝然道:“這……先生,尊夫人的身體如何,先生真不知情?”
沈簇明白內中有玄機,道:“此話怎講?大夫,她究竟是怎麽了?”
大夫默了一瞬,生怕把一頂綠色帽子硬生生往沈簇頭上扣,“先生,先生可知尊夫人小產過。”
“她小產過。”沈簇結結實實吃了大驚,“什麽時候?”
大夫斷言,“至多在半月之前,尊夫人小產了。小產過後,非但沒有好好調養,反而泡過冷水。寒氣入體,憂思成疾,遂成一病。”
“先生不知道尊夫人小產了,”大夫稍作推測,“難道她自己也不知道。”
沈簇驚惶的眼神鎮定下來,蘊含深深懷疑的目光端量著昏迷不醒的朱砂,“她是小產之後受寒了,所以生病?”
“但我之前從未看出她像小產過的樣子。”
回憶一開始的初見麵,九輝的餘光落在她臉上,麵龐幹淨明豔的朱砂美得像仙女。
喝露水飲瓊漿的仙女,不食人家煙火。
沈簇迭聲道:“能救嗎,大夫,你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
老大夫心道沈簇倒是個疼女人的好丈夫,暗暗讚賞,照實道:“夫人的病並非絕症,隻是要想治好夫人的病,需開一張價值不菲的藥方。不是我漫天要價,而是要用的藥材名貴非常。”
“價格幾錢?”
“二十兩雪花銀。”大夫全神貫注地望著沈簇,仿佛想從他的神情中覺出破綻,一絲人性的殘忍而真實。
二十兩雪花銀子,尋常莊戶人家不吃不喝攢個十七八年才能攢下。
他一個連看病問診錢都付不出來的逃難外鄉人,如何付得出來?
出人意料的是,沈簇沉默了好半晌,卻用力地點下頭,“無妨,大夫,隻要能救活她,隻要她能睜開眼睛。大夫,你救救她吧,你盡管把方子開出來。錢,我會想辦法籌來。”
“大夫,我現在就去籌錢,我不會扔下她跑掉的。”沈簇身無分文,沈簇無計可施,卻內心堅決,他要救她,“讓她先躺在這裏,等我回來。”
季朱砂生了病。
她生的這場病,原和他了無幹係,就連他們原來也是了無幹係。
二十兩雪花銀,之前的沈簇花出去了,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之前平江沈家的大小公子,秉持著相同的理念,千金難買我樂意。
而今大兆覆滅,平江城破,萬貫家財,付與兵燹,富貴公子成了窮鬼,一兩銀子也讓沈簇愁上又愁。
他哪裏有錢,哪裏拿錢。
沈簇從醫館出來之後,看見尚沉在睡夢中的淳安城,呼吸在街頭上的第一口新鮮空氣,居然兩眼發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醫館裏躺著季朱砂,沒有錢,買不下藥,她會死。
不知到大戶人家去賣身,典個死契,能否換得二十兩。
沈簇這般想過,但是即刻否定。誠然,他對她起過一絲心動,對她的懷抱,給予的溫暖萬分留戀。
可說到底,認識連十天也不到,不過是萍水相逢,不過是泛泛之交。
她還不值得他那麽去做。
沈簇啞然失笑,為自己萌生的荒唐想法而覺得可笑。
他怎麽會思忖出這麽一個破天荒的想法,難道,不知不覺中,他的心裏,已把朱砂揉入心腸。
昨夜,朱砂問他,“沈簇,我們算不算是患難之交了。”
是啊,當然是了。
他們是困境裏偶然相逢的蟲豸,亂世之中彼此的最後一點安慰。
亂世啊……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民不聊生,人如輕塵。
沈簇心情複雜地掀開衣領,往裏瞄了一眼。
脖頸上掛著一塊玉,綠沈顏色,外表細膩滑潤,雕刻一尊救苦救難觀音佛,緊緊地貼著肉。
這塊玉,是剛出生時候,外祖父給叔外孫的見麵禮。
外祖父疼愛母親,於是格外偏愛他這個小外孫。
沈簇記事起,便有母親時時提醒他這塊玉珍重的印象,“當心點,勿要把這塊玉摔丟了。”
“汝若將這塊玉弄丟,非得給汝一記好打,打得汝晚上也睡不著覺。”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繩子綁得那麽緊,不會掉的。”幼時沈簇,耳朵都幾乎因為母親的叮囑起了繭子。
他知道,他知道,舅舅家的表兄們一個也沒得到這塊家傳寶玉,外祖父把玉給了他這個外姓人。
沈簇幼時便有領悟,假使他沈簇弄丟了這塊玉,那無疑是遺臭萬年的千古罪人。
這塊玉跟了他十九年。
在當鋪門口摘下這塊玉時,沈簇凝視寶玉,摩挲寶玉,反複思量,悲涼之意湧上心頭,漫如月下溪潮。
如果把玉典當出去,母親的在天之靈,恐怕難以安息。
不將玉典當出去,活人難救。
沈簇抬頭望天,向天禱告,“母親,沈簇不孝,今日要將這塊玉典賣出去。母親,我深知這塊玉和我的性命一樣重要。”
“可沈簇困於危難之中,目視患難之交,瀕於生死存亡之際,別無他法,隻能把玉典當。如母親在天有靈,還乞見憐。”
“母親若不原諒,兒也要把玉典當救人。”
“母親教導,磚瓦尚有翻身日,困龍也能上天庭。沈簇今時落難,來日必有發跡之日。待兒來日富貴,必贖回此玉。”沈簇走進了當鋪,轉身的那瞬似乎拋下了一切。
外祖家的寶玉典當了二十五兩銀子。
家傳之寶,據說百年前購置之時,不下百兩。
然,救朱砂迫在眉睫,而玉石曆來轉手便折價,沈簇雖然心疼賤價出售,但當鋪肯給二十五兩現銀,便依了二十五兩。
沈簇回到醫館,朱砂仍然昏睡不醒。
“尊夫人的病,喂下藥後,臥榻幾日,便可複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隻是,因為小產緣故,她這病好了以後,還需得靜養。”
叔大夫開了方子,沈簇按方子在淳安城一間傳了數代的藥鋪裏抓了藥,花去二十兩銀子,還餘五兩。
“用些滋補之物,好好補補身體。”大夫說道,沈簇不由得一皺眉頭,真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
滋補之物,沈簇太知道那些東西多費錢了。
之前,沈簇拿來當小食、宵夜,天天喝一盅。
如今,把沈簇賣了……
把沈簇賣了,倒是救回朱砂使其生龍活虎,綽綽有餘。
肯定前世,他對她不起。
所以今生,她生這場大病來謔謔他的錢財。
偏偏,他又不忍心見死不救。
就當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她也救過他。在雀燕磯,以為落入碧落黃泉,卻睜眼看見了季朱砂。
沈簇又去客棧要了一間客房,能省則省,隻開了一間。
沈簇將朱砂從醫館背到客棧,在臥房裏安頓好,又跑到幾條街外,買了煎藥用的一口紫砂藥罐。
客棧裏未必沒有罐子,不過不知道用來燉過些什麽。
他都為了救朱砂搭進去一塊家傳寶玉,買個紫砂藥罐的錢屬實不值一提。
“季朱砂,你遇見我,真是前生修來的好福氣。”沈簇歎氣,“也得是我人好,才肯把玉典了救你。”
床上的季朱砂呼吸時斷時續,昏迷不醒,自是聽不見沈簇唉聲歎氣。
“我們認識連一旬也不到,我卻把玉典了。”沈簇道,“季朱砂,你可千萬別是個下作女子,勿讓我噬臍莫及。”
佛家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沈簇不以為然。
隻有救一個好人,沈簇才覺得功不唐捐。
若救一個下作下流下賤的爛人,不如當初就放任她死了去。
不過,人性本善,而且,很多時候,也分不清孰是好孰是惡。
沈簇搖著蒲扇親力親為地煎藥,忽然發現自己心態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
把玉佩典當了之後,說不清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還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覺悟,沈簇巨細無遺地照顧起季朱砂。
找了間像樣的客棧,尋了一間雅致幹淨的房間。花費重金按方子抓藥,挑挑揀揀著買個品相上乘的紫砂藥罐。
見她睡得酣熟,沒有隨時醒來的跡象,這才下樓到廚房,親自煎藥。
他好像對季朱砂上心了。
不不不,他不愛季朱砂。
她是夫君早逝的寡婦,腹中還曾經有過別人的孩子。
他怎麽會愛一個嫁過人,肚子裏還曾經懷過別人孩子的女人。
沈簇典玉救人,隻是因為見死不救非君子。
隻是因為他是個正直君子。
沈簇心慌意亂,焦躁地搖著手中蒲扇。
雖然尚未洞察自己心裏亂糟糟地想些什麽,但他確定肯定篤定,他不想患難之交季朱砂生這場病就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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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完人嘛,
古代背景的沈簇哥哥還是有點小缺陷的。
。
不妨礙我愛沈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