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勝防
朱砂是個聰慧敏達的女子,他早便發現了,沈簇和朱砂相識連一個月也沒到。
這麽多天相處以來,朱砂和他說話最多。
平江沈家經營生絲買賣,是平江城首屈一指的幾個生絲大賈之一。
沈簇父兄精明能幹,話術高明。耳濡目染之下,沈簇說話也自不落下風。隻不過沈簇為人低調,不肯顯山露水。
沈簇認為朱砂是個機捷敏達女子的原因之一是,朱砂總能輕而易舉將話鋒一轉,牢牢地掌控話題的方向。
比如,他剛剛講了這麽多句,委婉地在拒絕。
而朱砂卻問他,他會不會辜負。
沈簇做不出回答。
實際上,他很想歎氣。
沈簇揚起手,捏成拳作勢要打,似真非真地笑道:“我會打你。”
朱砂還是笑著,更嫣然,更璀璨,可臉上的笑意卻像熟透的柿子,掛不太住,“你也會打女人啊?”
某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似乎像殘暴的鐵掌,扇了朱砂一個又一個耳光般,使得她僵住了麵色。
“我不會,我從來沒對女子動過手。恃強淩弱這種事,我還幹不出來。”沒察覺朱砂神情微有變化的沈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朱砂忽如其來提起的這樁事兒,是不是算過了?
朱砂淡淡地笑笑,“既然妾有意,郎無心,那便罷了。”她也起身來,收了桌上的碗筷,“我去洗碗了。”
沈簇嗯了一聲,望著朱砂轉身後的背影,心情驟然亂如葛麻。
她很好。
本來模樣就生得好,笑起來更漂亮。
到臨安城後,從他做第一頓飯開始,每一頓飯都是沈簇做的。
沈簇以前沒下過廚。
可是每次他把菜做好,端到朱砂麵前時,心裏都會有一種不知何來的滿足感。
甚至,沈簇產生了一種自認為賢惠的錯覺。
朱砂對沈簇說了喜歡。沈簇忽然清楚了為什麽他很樂意給朱砂做菜做湯,樂意和她一張桌子上吃飯。
大概,造化讓他們流落他鄉,相依為命,順手安排了讓他們互相喜歡。
沈簇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被朱砂喜歡上。
朱砂向他剖白,他卻不敢不能不願回應。
朱砂背對沈簇洗碗,看不見沈簇表情,朱砂卻大致能猜到沈簇心裏想了些什麽。
男人啊,不,應該是沈簇啊,何必猶豫,何必掙紮。
朱砂不了解沈簇,卻了解男人。她設下的陷阱不高明,然而足夠誘惑。
哪有男人不喜歡溫香軟玉的。
容貌美麗,性情溫柔,舉止賢惠。會做飯洗衣會紡絲繡花,得女如此,夫複何求。
若不是朱砂實在太討厭下廚洗衣,而沈簇善體人意地將生火做飯的活兒攬了過去,她一定會以此表現自己。
朱砂也討厭洗碗。
好在沈簇中午包的餛飩,煮好餛飩撈完之後,就順便把鍋洗了。
朱砂隻要洗兩隻碗、兩雙筷子,兩個勺子就好了。
即使隻有那麽一點兒,朱砂心裏也不大樂意。這倒不是因為朱砂生性懶惰,而是洗碗傷手。
朱砂的臉生得傾城絕色,手也白皙修長。從前沒長開的時候,父親、母親、其他注意到她雙手的人,總會毫不吝惜地誇讚朱砂這雙手。
朱砂用手將碗沿抹了一圈,唇角微微上翹。
沈簇的猶豫糾結委決不下,朱砂全部知情。
她也知道,沈簇待她肯定與旁人不一樣。
他至少有一分喜歡她。
一分喜歡也夠了。
朱砂自詡和先賢一樣明智,男人是貪婪的暴君,陰溝中的髒水,洪水猛獸,五毒之首,她的力量難以抗衡。
所以,她要勾搭沈簇,引誘他,愛上她,喜歡得昏頭轉向,為她驅使。
朱砂沒本事讓一個不喜歡她的人愛上她,自知之明是件難能可貴的東西。
愛是最難得到把控的東西。
朱砂信奉先賢的教導,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喜歡她,或者娶她為妻,隻要她讓沈簇做到二者之一,那努力便沒有白費。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朱砂都能在沈簇身上得到庇佑。
若是直到最後,沈簇也沒能愛上她,又該如何?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朱砂考慮過和沈簇分道揚鑣的以後,但不願多想。
她不愛沈簇,沈簇對她有至少一分的喜歡,她卻對沈簇半分喜歡也沒有。
選擇沈簇,隻是因為命運恰巧把他送到她麵前,並且生得一表人才。
翌日中午,沈簇用糯米煮飯,憑借著腦海裏的記憶,做出幾道章安廚子常給他們做的章安鹹肉芋頭糯米飯。
第三天中午,沈簇把糯米粉揉成團,掐成小劑子揉得圓圓的,下水煮熟。乳白色的水汽從鍋蓋逢裏冒出來,罩上沈簇的麵孔。
沈簇用手撥扇水汽,坐在桌上等吃飯的朱砂看得咯咯笑。
“別笑了,再笑就你來做飯。”沈簇不痛不癢地威脅。
朱砂的廚藝,他有幸也領教過兩次。
正是因為做了兩次讓人實難下咽的吃食,沈簇才徹底打消讓朱砂下廚的念頭。
朱砂擺擺手,“免了,免了,你來做飯,我們兩個都能吃飽。我來做飯,我們兩個恐怕誰都不能吃下一口。”
為了不下廚故意加多了鹽、炒焦了菜,可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逃過做菜卻逃不過洗鍋刷碗。
她不能什麽都不做。
沈簇沒愛上她之前,她還不能肆意地驅使沈簇。
朱砂向來有分寸。
她不怕沈簇不上鉤。
沈簇呈上一碗糯米丸子,“不知道夠不夠鹹,剛出鍋當心燙,吹涼了再吃。”
他叮囑朱砂務必吹涼,前幾天朱砂一勺子把熱湯往嘴裏送的場景似乎還在眼前。她好生大意,被口熱湯燙出源源不竭的眼淚。
沈簇不知,那是朱砂故意的。
那時朱砂察覺到了沈簇可能發現她並不如表麵那樣幹淨純真,便裝出天真的犯蠢樣子。
一個像稚童般疏忽大意的女子能有什麽壞心眼。
朱砂埋頭吃丸子,沈簇之前沒做過菜,卻樂於嚐試去做五花八門的菜肴。
不乏有些口感不佳的,比方說,這道糯米丸子。
但是,朱砂很給臉子。
凡是沈簇做的,再難吃的東西,她都會全部吃完。不皺眉頭,也不和沈簇提一句難吃。
反正,沈簇自己會覺得不好意思。
他本來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不管價值幾何的吃食,咬了一口不好吃,那便擱到一邊去了。沈簇才沒有浪費食物、浪費錢財的概念。
錢是什麽?平江城沈家的錢比幾間倉庫裏的米多得多了。
“是不是很難吃啊。”沈簇咬了一個丸子,咽下去,不敢相信,又夾起一個,送到嘴裏,味道依舊一言難盡。
糯米煮得太熟,黏黏糊糊,黏在舌頭牙齒上非常難受。
鹽又放得多了,像鹽刀割舌頭。
“你別吃了,這東西那麽難吃,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了。”沈簇嫌棄地瞧著碗裏黏糊糊的一團丸子。
這麽難吃的東西,季朱砂眼睛眨也不眨地吃下去,沈簇既驚訝又分外歉疚。
她不是他討厭的人。
如果是沈簇討厭的人,沈簇大概會邊看邊捧腹大笑。可她是季朱砂,一個讓他心生幾分喜歡的女子。
“不吃會餓的啊。逃難到這裏,我身無分文,你也沒多少錢。”朱砂通情達理地說道,又將一個丸子放在嘴裏嚼了嚼,若無其事地笑,“也不是很難吃啦。”
其實,她也覺得丸子難吃得要命。
不過,為了得到想要的,總得付出些代價。
她不知道沈簇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不過,漂亮溫柔,善解人意,沒有一句怨言地包容一切過錯和缺點的女子,大抵是男人即使不喜歡也抵抗不住的。
沈簇是吃不下他自己煮的丸子了,突然想起來了不得的一件事,“你的生辰是不是後天,三月初二日?”
“是啊,你居然記得啊。”朱砂溫柔笑意中帶著淡淡的訝然。
“我的記憶一直都不差。”沈簇道,“你的生辰快到了。不知你往年生辰如何過的,不知如何慶生。我們才在臨安落腳不久,手上雖不寬裕,但是生辰一年隻有一次。”
“你可有什麽想要的物事?”
朱砂臉上的訝異神色深了幾分,“沈簇,你是要送我壽禮是不是?”
剛剛的訝然,是朱砂裝的;現在的訝異,是朱砂心底的真實流露。
朱砂告訴沈簇的生辰是假的,她並非生於春光漸濃的三月初二,而是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十六日。
不僅隱姓埋名,而且將和過去相關的一切統統改換。
朱砂渾不客氣,“沈簇,給我做身衣裳,好不好?”沈簇有意要送件壽禮,朱砂可不忍心他失望。
朱砂要一身衣裳,沈簇帶她去布莊選布,選了一匹藕荷色的棉布,送到打聽來的陸裁縫家中,量身裁衣。
朱砂本來更中意綠沈色,不過沈簇覺得藕荷好看,朱砂便選了藕荷色。
生辰當日,朱砂換上了新做的衣裳。
梳理發髻,用餘下的綢布做的藕荷色發帶綰發。
即使荊釵布裙,也掩蓋不了,美人的容貌。
而朱砂稍作打扮,美麗的麵孔便叫沈簇屏住了呼吸,移不開眼睛。
“沈簇,你看我,可好看?”朱砂抿過紅紙,唇瓣鮮紅,麵龐白皙。
唇紅齒白,眉目若畫。
沈簇瞧得愣住,神魂顛倒,漫無邊際地想,她真漂亮,人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這一刻,沈簇很想學《愣嚴經》裏的阿難尊者,不擇貴賤,方行等慈,放任自己去愛季朱砂。
可這女子,似乎是從一團迷霧裏鑽出來的女菩薩。
沈簇怕萬劫不複,他不敢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