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子
故影推開兵器室的鐵門時,裏麵昏暗如同薄暮,明亮的晨光照不進一絲一毫。不過,她仍是一眼就尋到了依靠在牆角處的那個男人。
她進來後,轉身關了門,然後摸到旁邊的一個燭台邊,拿起台沿處的火石點燃了燭台裏的半截蠟燭。
屋內頓時敞亮起來。
故影放下火石,順勢拿過燭台朝著那男人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等來到對方跟前時,借著微黃的燭光,她眼見男人五官雖是清俊,但滿臉血汙看得人難免觸目驚心。
於是她蹲下身去,把手中的燭台放到地上後,接著從袖口裏拿了一塊幹淨的手絹出來,送到男人的臉上輕輕擦了擦。
就在這時,周岷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撩起眼皮,瞬間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瞳孔縮了縮。不想眼前光暈一閃,誤將近處的故影看成了若蘭。
頃刻間,他眸間水霧氤氳,凝視著麵前之人看了一會兒後,竟突然張開手臂,把人一下子摟進了懷裏。
故影的身子無所防備地僵了僵,猛地推開對方的同時,立刻起身往後退了兩步。
懷裏忽地沒有了溫度,周岷怔了一下,急忙拖起那條殘廢的腿往前爬了爬,等手指足夠觸到故影的鞋麵時,他強忍著腿上那份錐心的劇痛,勉強開了口,話音裏的顫抖浸著無盡的悲涼:“若蘭……若蘭……”
故影低頭看著他,沉靜的目光突然暗淡了下去。她也說不出來此時此刻心中作何感受,隻覺得腳邊的男人如同秋日裏被冷風卷碎的枯葉,讓她的心裏驀然生出一絲微不可察的憐惜來。憐的是,他這番模樣像極了五年前的她,失去了生命裏的至親至愛。惜的是,他生平至少所得心上人也把他放在了心上,匆匆一世,再憶起往昔也算值得了。
“若蘭已經死了。”
她在心底喟然長歎著,連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話說得這般清淡而又冷漠。
周岷覆在她鞋麵的手倏然顫了一下,緊接著迅速握起,薄利的指甲一寸一寸的嵌進皮肉裏,不出片刻,手心已是鮮血淋漓。
他的肩膀不住的抖了起來,就像是心裏唯一的一點希冀被人扔在地上狠狠碾碎,隻留一顆絞痛枯萎的心無情地折磨著他這副破敗的身軀。
他哽咽著,眼角流出的淚在臉頰處化作一縷血水,不知灌滿了多少自責與悲痛,喉嚨裏低低的吼著:“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故影重新俯下身去,麵上的神色愈發冷淡,沉聲說道:“你應該知道的,是唐衍殺了她,還找人把她剁成了肉糜,喂了野狗,她活著的時候,身份卑賤,哪怕遭人淩.辱都不敢有隻言片語,死了,竟還落了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她遭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因為唐家。”
“唐家……”周岷慢慢抬眸看向她,一雙黯然無神的眼睛深深看進故影的眼裏,似乎想要把她眼裏的那團烈焰引進他的眼中。不過片刻的功夫,他竟是強行抑製了下來。
“義父予我有恩,若不是他,我早就凍死街頭了,我答應過他,今生要護唐衍周全,護整個唐家周全。”
他說著,嗓音裏的低吼最終變成了咆哮,忠義與怨恨難以兩全的咆哮。
故影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其實,她並不指望他會殺了唐衍,她隻是想要讓他痛苦,像她一樣,先是痛苦,然後由痛生恨,由恨滅心。
她注視著那雙冰與火交織的眼眸,從懷裏拿了一個白玉瓶出來。這瓶子裏裝的是鬼玉閣治病救人的良藥,足夠修複周岷的那條斷腿。
她把藥塞到他的手裏,冷凝起聲線,在他麵前低聲說道:“你想做有情有義之人,若蘭泉下有知必定也不會怪你什麽,隻是你別忘了,你也是唐家的人,唐家立的是無情無義的本,你若是無法改變它,隻能學著適應它。”
她的話至此,便無需再多言。起了身,吹滅手中的燭台放回原處後,就打開那道冷冰冰的鐵門走了出去。
等到重新掩上的那一刹那,忽覺身後有腳步靠近。
故影怔了一下,即刻回頭去看來人,卻不想對方一下子逼近,高挺的鼻梁幾乎挨到了她的鼻梁上,額頭更是相互間微微蹭了一下。
她的眉心皺了皺,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她下意識地就亮出了手裏的三星鏢。
不過麵前之人識趣的很,在她的三星鏢蓄勢待發之前,迅速往後移了一丈遠,並且動作出奇的快。
“果然是你啊,”魏瀾的臉上綻開一抹燦爛的笑,“我之前還在想,誰家的姑娘醜的那樣好看,原來是我家的。”
故影秀麗的眉宇蹙起的愈發緊湊,看著魏瀾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故作不知情的冷聲說道:“我一記三星鏢竟然沒能要了你的命,倒是讓你這張嘴越來越欠收拾了,”她頓了頓,把手抬到胸前,露了兩枚三星鏢出來,“那不知這兩記三星鏢若是穿透你的心,你還有沒有命可以張口說話。”
魏瀾揚唇一笑,話接的利索:“你不舍得。”
僅僅四個字,突然讓故影莫名其妙的臉頰紅了紅,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拆穿心裏所想時的窘迫。
沉默了一會兒,她惱羞成怒道:“魏瀾,你別得寸進尺。”
魏瀾仍是對她彎起眼睛笑著,視線瞄向她指間翻轉的三星鏢時,也實在害怕故影會戳他的眼睛,便趕緊轉移話題道:“你來唐家做什麽?”
“下毒。”
故影也不瞞他,因為實在也沒什麽可瞞的。
“下毒?!”魏瀾神色驚恐之餘,急忙追問,“給誰下毒?下什麽毒?”
故影抬頭迎向他深究的目光,勾了唇淡定道:“想知道的話,就去正堂吧,估計這個時間,好戲正上演呢。”
她的話音剛落,還沒反應過來手腕處的那隻手是何時抓緊她的,就忽覺眼前白光一閃,再次看清周圍的環境時,她已經是到了唐府的正堂門外。
纖細的手腕仍是被身前的魏瀾緊緊攥著,她皺了皺眉,試圖轉動手腕掙脫對方的束縛,卻不想動作還未作出,就突然聽到正堂內傳來一聲刺耳的暴喝。
她聞聲抬眸看去,眼見唐昆絲毫不顧及四周在座的賓客,對著唐夫人怒不可遏地喊了一聲“賤人”後,一把掌扇下去就把人連同懷中沒了啼哭聲的小兒推到了地上。
下手狠絕,不留情麵,連噴出的呼吸都被怒火燒的滾燙。
這時,故影看到賓客中有人站了起來。是一個穿著極其講究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衣纖塵不染,手上的白色手套更是潔淨無暇,不沾絲毫汙漬。
看他的這身裝扮,想來應該就是林氏宗門的宗主——林楓,也是這唐夫人林曼清的胞弟。此人生性寡淡,喜好獨來獨往,並患有嚴重的潔癖,平常很少出席這種人多的宴席,而今日願意前來,想必也是看在自家姐姐的麵子上。
不過當他眼睜睜地看到自家長姐遭此羞辱時,他竟沒有上前一步,隻神色冷淡的看著林曼清抱著小兒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都說寡淡之人心腸最硬,看來林楓就是最好的例子。
堂上的唐昆在打了林曼清一巴掌後,似乎並不解氣,隨手拿起桌上的金色茶盞,砰的一聲砸到了地上。
碎裂的瓷片猛地濺起來,其中一片恰巧劃過林曼清的臉頰,在上麵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她的身子瞬間抖了一下,可當看到懷裏的小兒正費力的喘著稀薄的氣息時,她便什麽都顧不得去想,立刻驚慌失措的抬頭看向左側那個仍在飲酒的男人。
林曼清早就料想到蕭洛會是這副事不關己的神態。所以她並不驚訝,她隻是恨他長了一張含笑的臉,可是這張臉若是冷下來,也極度讓人心寒。
不過現在,為了讓懷裏的小兒活下來,她縱然落下個“不要臉麵”的稱道,遭受天下人的恥笑,她也得將這張臉狠狠撕開一個缺口。
於是,在周圍之人的斂聲屏氣下,林曼清忽然抱著孩子跪匐到宗主蕭洛的跟前,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哭的一片紅腫,嗓子早已啞的不成樣子,可話音裏卻帶著女子特有的溫柔:“阿洛,你救救橫兒,我求求你救救橫兒……”
此話一出,單憑前麵那聲親昵的稱呼就已讓在場之人大驚失色,再加上林曼清後麵的那幾聲懇求,更是人人都要驚掉下巴了。
“惜子”這種毒唯有孩子生父的心頭血可解,方才在意識到那小兒中毒後,唐昆二話不說,拿起一把尖利的匕首便取下自己心頭的血給小兒服下,隻可惜小兒的症狀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
起初他隻當自己取的心頭血不夠,欲要再取時卻被林曼清攔了下來。夫妻倆相處二十年,隻一個眼神對方便能知曉是何意,更不用說林曼清臉上明晃晃的羞愧與驚恐。
隻是唐昆怕是做夢都想不到,這小兒的生生父親竟然是蕭洛。
林曼清仍在苦苦哀求著蕭洛,可對方隻作出個酒鬼的姿態,睡眼迷離的裝傻充愣:“唐夫人哭什麽呢?你孩子這不好端端的睡覺嗎,為何要救?”
他說著,依舊不以為意的仰頭喝著桌上的美酒。
隻是他旁邊的蕭夫人——唐芊慧,雖然臉上端的體麵,可手指卻早已經染了青白。
而唐昆做事本就魯莽,如今更是被真相衝昏了頭腦。激憤之下,一掌掀翻了蕭洛麵前的案幾,跟著左手紅光瀲灩,赤火弓赫然顯現。
唐芊慧見狀,立刻挺身上前,在兄長手中的赤火弓搭箭之時,孤身擋在了蕭洛的麵前,明麗的麵容隱忍著無法言說的傷痛。
兄妹倆四目相對,視線銜接處,已經分不清那些悲與恨來自誰的眼睛。
不過最終看在唐芊慧的麵上,唐昆沒有殺蕭洛,更何況他也殺不了蕭洛,隻瘋魔了似的嘶吼一番後,把今日前來道賀的所有人都趕出了唐府。
……
出了唐府的大門後,魏瀾停住步子,垂眸看著故影,兩隻手死死抓著她的手腕不放。那雙漆黑的眼瞳裏神色不清不楚,似乎在怪她促成了這一切,似乎又不是。
來來往往從唐府內或驚或悻離開的賓客忍不住把目光瞧向他們。
唐家內,唐昆和林曼清夫妻情誼付諸東流,唐家與蕭家反目成仇的戲碼剛剛演完。唐家外,魏家小少主調戲丫鬟的戲碼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