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焚塔
她輕手輕腳地掩在一塊大石邊,借著一縷半遮半掩的月光看清了那假山後的景致。
柳影花陰,巫雲楚雨,一對年輕的男女正身子貼緊,弄玉偷香。
故影一眼便認出那女人就是方才的若蘭。沒想到她幫她逃離唐衍的魔爪,轉瞬她又與其他的男人歡好。
故影也說不清這種事是對還是錯,畢竟情到深處難自禁,也是世間常有之事。隻是天下的男子多薄情,幾分真幾分假,誰又能看得明白。
她深冷的眸光中忽然泛起一絲細微的漣漪,腦海中驀地閃過蕭之言的影子。
那曾經的情意綿綿,海誓山盟,不過隻是一場虛情假意的空無。
她勾唇,嘴角染了一抹自嘲的淺笑。真慶幸,她與蕭之言,隻停留在空無的海誓山盟……等一切被揭穿的那一刻,便隻有恨,沒有怨。
她轉了身,本想悄無聲息的離開。卻不想目光一閃,突然注意到那堆散落的衣物裏有一吞吐光華的紫玉帶鉤。
她已經在唐家待了三天了,這三天裏她隻見過一人的鞶帶上飾有這種紫玉帶鉤。唐昆的義子——周岷。
此人性情溫懦,為人處世內斂深沉,倒真與蕭之言有幾分相似。不過在這薄情寡義的唐府,周岷這個外姓人卻算的上有情。
若哪天由他做了這唐家宗主,把唐改為周,十二仙宗也可以少一個朽爛的宗門。
這樣想著,故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陣陣嘈雜的腳步聲,她沒有遲疑,趕緊加快步子,動身離開了那片是非地。
翌日清晨,她守在唐家老夫人的寢室前,看著來來往往四處忙碌的家仆,聽著大門外響過一陣禮樂炮竹聲,她的思緒卻還是停留在昨夜唐家義子周岷與府中丫頭私通被罰一事上。
唐家家法狠厲,周岷被唐昆打廢了一條腿,又被他所謂的長兄唐衍捆在了西北角的千焚塔上,說的好聽是讓他在塔中思過,實則斷其水糧,讓其自生自滅。
而那個叫若蘭的丫頭,早已被剁成肉糜,喂了野狗。
不知為何,故影的心裏突然湧上層層澀意。不為其他,隻為這若蘭感到悲憫。
這時,旁邊突然走過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大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越過她的肩頭,笑靨如花的走進了老夫人的寢房。
是唐家夫人林曼清。十二仙宗中排名第五的林家宗主的親姐姐。
故影平靜下來,側眸在她的背影上淡淡一掃,便知自己給那小兒下毒的機會馬上就要來了。
前不久,她就一直聽府內的丫頭傳舌,說老夫人請蓬萊島上的一位高人為孫兒鍛造了一枚平安鎖。而此刻,林曼清就是來取這平安鎖的。
故影凝神聽著屋內的動靜,不一會兒,就見林曼清雙手捧著一個紅木鈿盒走了出來。
見她一副誠敬恭謹的姿態,故影就知這鈿盒裏肯定裝著那枚傳的神乎其神的平安鎖。
她不動聲色的斂眸,垂落身側的手中忽然攥起一塊碎小的石子。她把石子移到兩指間,手指微微加力的同時,指尖輕輕一彈,那石子剛好不偏不倚地擊中林曼清的腿彎。
“哐啷”一聲,林曼清腿上脫力猛地跌倒之時,手中捧著的鈿盒順勢砸在地上,滾了一滾。
幾個丫頭見狀,急忙附身去攙起林曼清,唯有故影趕緊邁步到那鈿盒邊,拾起從鈿盒裏摔落出來的那枚金玉平安鎖,狀似無意地輕輕拂幹淨上麵沾染的灰塵。
不想此行此舉被林曼清看到後,她竟完全顧不得整理自己的形象,驚慌地踱步到故影跟前,一把奪過那平安鎖後,甩手就給了故影一巴掌。
“賤婢放肆!這平安鎖豈是你可以碰的!”
故影忍受下左臉的疼痛,麵上故作惶恐,忙垂低頭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老夫人聞聲從屋內走了出來,年邁之人,身子看著還算硬朗。
“行了曼清,跟一個不懂事的丫頭計較什麽,你趕快拿著這鎖給橫兒戴上吧。”
林曼清縱然心中憤怨不平,但看在唐家老夫人的麵上也隻能暫且收斂,更何況今日是她幺兒的百日禮,為了積福求祉,她即使想殺了眼前這個讓她心煩的丫頭,也得等今日過了再說。
她撫了撫有些淩亂的發髻,挑了眉眤了故影一眼後,冷聲道:“府內竟然還有像你這麽醜的丫頭,長得跟那阿鼻地獄的小鬼一樣,我看了就瘮得慌……”她頓了頓,一邊重新捧了紅木匣趾高氣揚地往前走著,一邊留下一句:“千焚塔那邊正卻一個掃地的丫頭,從今日起,你便隻能待在那邊,不許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故影低頭,極其平靜地應了一聲“是”。然後即刻動身,往西北角的千焚塔走去。
鬼主寒筠交給她的任務她已經完成了,到時隻要那小兒戴上那枚平安鎖,平安鎖中潛藏的鬼藤就會順著他的毛孔滲進他的心裏,捏造出中了“惜子”之毒的假象。
她不知道那位金主花錢雇鬼玉閣的殺手給唐家上演這麽一出戲是為了什麽,不過正如寒筠所言,若是唐昆不是那小兒的生父,那這一出戲必定是值得一觀的好戲。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她就已經來到了千焚塔。
高聳入雲的八角塔,每一層都嵌著價值千金的玉石,如今沐在淡淡耀眼的朝陽裏,鍍了一層亮閃閃的白光。
故影隻覺這光刺的她眼睛生疼,便低下頭看著腳下還算幹淨的青蔥綠草,慢慢朝著塔門走去。
怎知剛來到那塔門的入口處,就見一個身形挺拔的黑衣男子與兩個守塔的唐氏子弟吵得正凶。
“都說唐家的千焚塔鑄有九層,高五十丈,站在塔巔上可俯瞰整個雲城,小爺我來一趟唐家,怎有不登這千焚塔的道理?”
兩個守塔的子弟麵上頓時有些為難,兩人麵麵相覷片刻,其中一個歲數大點的弟子拱了拱手道:“魏少主,不是我們不讓你進,是今日衍少主下了命令,不讓外人進這千焚塔。”
“為什麽不讓?”魏瀾又氣又惱,語氣不免陰沉沉的,“這千焚塔在幾百年前就已修建於此,本就不是你們唐家的私有物,若不是你們強行把宗門建於此處,千焚塔也不至於看上去這般寥落。”
他的話音剛落,那個畏畏縮縮,始終不敢說一句話的小弟子這時嘟嘟囔囔的開了口:“可是這塔上的玉石是我們唐家一塊一塊嵌上去的,隻看這玉石的麵上,塔也得是我們唐家的。”
他聲音壓的極低,似乎不想讓旁人聽到,可無奈魏瀾還是聽清了,瞬間氣上心頭,瞠目對那小弟子怒聲道:“嵌了幾塊玉石就了不起了,你信不信小爺我一鞭子全給你抽下來!”
魏瀾在十二仙宗中可是出了名的無“惡”不作,桀驁難馴。如今他敢把這句話說出口,那便也是有膽量做得的。
兩個弟子頓時嚇得渾身一僵,支支吾吾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從魏瀾的身後突然傳出一道女聲。
“兩位爺,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前來塔中清掃的,不知兩位可否行個方便,讓奴婢進去。”
那兩人抻著脖子往後一瞥眼,但見故影的穿著確實是唐家的丫頭,便有一人說道:“既然夫人讓你來的,你就進去吧。”
魏瀾隻回頭看了那女人一眼,隻覺對方生了個美人的影子,可那張臉卻實在淒厲可怖。
不過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品論唐家的丫頭如何,隻想登上這千焚塔吹吹冷風,消消他方才在宴席上生的悶氣。
一個唐家小兒的百日宴,竟足足有三大宗門前來道賀——蕭家,宋家和林家。
其實這也不足為奇,畢竟十二仙宗中的宗門聯姻很普遍。林氏宗主的姐姐就是這唐家夫人,而蕭家夫人又是唐氏宗主的妹妹。而過不了多久,宋家又會與蕭家結親。
如此看來,唯有他魏家孑然一身,也難怪宴席上的唐宗主會提到把自家女兒許配給他。
隻是這一提不要緊,卻讓那唐衍撿了空隙,談起他去醉仙樓一事,還說他生性癡情,為了一個妓.女連魏家祖傳的冰彩玉髓都拿了出來,當即引得堂上之人一頓哄笑。
不過唐衍沒敢提宋子俊也去了醉仙樓,畢竟宋家和唐家同守雲城,有些麵子還是要互相保留的。
於是,唐衍添油加醋的把他調侃了一番後,又有人提到他五年前擅自闖入蕭家辱沒蕭之言一事。
“辱沒”這個詞實在是隔應魏瀾,他狠狠瞪了蕭之言幾眼後,見對方低著頭安靜淡然的超脫物外,便一時更氣。隻找了個借口往這千焚塔來了。
不想來到此處,眼前這兩個人還要給他添堵。
故影慢慢走上前來,淡淡掃了魏瀾一眼後,剛要抬腳往塔內走,突然被斜刺裏伸過來的一隻手緊緊拽在了原地。
她微微一愣,轉眸眼見魏瀾伸手攥著她的胳膊,與那兩人討價還價道:“要不這樣,我跟這位姑娘一起進去,由她守著我,我不會在塔裏亂逛的,我就登到塔巔望一望風景即可。”
兩個弟子仍是糾結。
“這樣都不行啊,那小爺我抽鞭子了!”
眼見魏瀾手心靈光閃動,意是真要抽出金塵鞭,兩個弟子立刻慌了慌,其中一個忙說道:“那就依魏少主的。”
跟著,他看向低頭乖覺的故影,話中有話的囑咐道:“你可得好生照應魏少主,別讓他出一點岔子,尤其是九層那間兵器室,裏麵的兵器都沒封刃,你絕不能讓魏少主誤入那裏。”
故影靜靜頷首,隨後便與魏瀾一起進到了塔內。
一進去,魏瀾就興高采烈的四處亂躥,壓根沒有方才說的那般知曉分寸。
故影看得嘴角處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來,她也不管他,自個慢慢踏著一層層石階往塔頂走去。
她知道,九層那個所謂的兵器室裏,此時正關著那個叫“周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