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憶含

  十日後。


  入夜,亂葬崗。


  陰冷的風瑟瑟吹打著一具具淒涼的屍體。在這些屍體之中,有一具格外俊朗的男屍,蒼白的臉上細密的睫毛低低垂著,看模樣很是安詳。


  鬼主寒筠安排的暗衛已經在這亂葬崗守了整整十日了。眼見這個男人的的確確完全死透,方才施了一道咒法,身子瞬間融進無邊無際的黑夜裏,轉眼了無蹤跡。


  待這人走後,那具男屍的睫毛突然動了一下,跟著猛地睜開了一雙清透的眼眸。


  四周的陰風打在他的臉上,吹開一縷清醒。他慢慢抬起一條胳膊,用力推開了身上壓著的一具僵硬腐爛的屍體,緊接著緩緩坐起身來,捂著胸口皺了一下眉。


  胸前的血跡早就已經凝結成了一朵不再綻放的紅花,可傷口還在痛著。


  魏瀾低垂著眼眸,有些出神的在那屍堆裏坐了一會兒後,嘴角忽的蕩漾開一抹欣然的笑。


  他果真沒有看錯故影。她再冷,再狠,但是她的靈魂深處卻留著一絲永遠都不會丟失的幹淨。


  他運氣調息片刻,然後趕緊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宋家走去。


  帶傷辟穀這麽多天,他就算是鐵打的也扛不住。


  所以,當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堪堪挪到宋家門前的時候,他已是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朝下直直地栽了下去。


  門口守門的宋氏子弟注意到不遠處躺了一個人,連忙趕過去查看情況。當借著冷白的月光看清楚這人的模樣時,瞬間麵上一驚,立刻大喊道:“快去稟告宗主他們,就說找到魏少主了!”


  第二日午後,魏瀾從宋家的客房裏蘇醒過來。


  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雙定在他身上的清潤迷人的眼眸,隻可惜此時此刻,這眼眸正在層層蓄著火氣。


  他難掩驚訝,騰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張著嘴看了床邊那人半晌,才漸漸吐出一個字來:“姐……”


  話音剛落,麵前的魏憶含抬手就朝著魏瀾的腦門落下一巴掌,揚聲怒道:“你還認我是你姐啊!我以為你這次離家出走,爹不要了,姐也不要了!”


  魏憶含比魏瀾僅僅年長一歲,二十出頭的姑娘至今還沒有婚配,隻替他們的父親魏安忙裏忙外的打理著家裏的一切,也正是如此,成就了她一個極度火爆又雷厲風行的脾氣。


  “你不是要跟魏家決裂嗎?你不是挺能耐的嗎?這麽能耐,為何還要找人家子俊借錢?這麽能耐,為何還讓人把胸口洞穿?!”


  魏瀾低頭,一副乖順可憐的模樣掐著手指頭。隻在聽到“子俊”這個名字時,才驀地抬頭,狠狠瞪了一眼瑟縮在牆角的宋子俊,抬手指著對方不悅道:“宋子俊,借你點錢怎麽了?我魏瀾又不是不還,你還非要跟我姐說,真沒義氣……”


  他還未指責完,魏憶含就又抬起一掌劈向他的腦門:“你別說子俊的不是,這次要不是子俊,估計你就丟到地府去了。”


  魏瀾吃痛,摸著頭再次去瞪宋子俊,而宋子俊隻是衝他幹幹地笑著,一句話都不說。


  十日前,魏瀾突然跟著醉仙樓的那位“如雪”姑娘一起消失,宋子俊找遍了整個雲城的客棧和酒樓都沒有找到他。他知道魏瀾那人從不會不告而別,哪怕是離家出走,也定會給他爹留下一句“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他那人就是如此,灑脫不羈,又帶著一股子真性情。


  所以當意識到魏瀾可能遭遇不測時,宋子俊想都沒想,直接找了他爹開始到處找人。然而他爹知道魏瀾來了雲城又丟了後,自然要給據守江陵的魏家送個口信。於是,大小姐魏憶含在收到弟弟遇險的消息後,趕緊快馬加鞭來了雲城。


  別看她現在這樣凶,魏瀾心裏比誰都清楚,他的長姐隻是刀子嘴豆腐心,隻看她此刻眼下的那片青腫,便知她一定守了他一夜,並在看到他胸前的那道傷口時,哭的梨花帶雨的。


  “姐,”他把目光從宋子俊身上收回來後,半眯著眼睛怯生生地喚了一聲魏憶含,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我這傷其實不算什麽的,你看我現在多精神。”


  魏憶含皺著眉頭,臉色依舊黑沉沉的,斜眼眤著他:“你是精神了,你可知我和咱爹這幾日是怎麽過來的,在得到宋宗主的消息時,我眼見咱爹的鬢角又白了一撮,你說你離家出走就出走好了,為什麽還這麽不讓人放心?”


  魏瀾的眼神開始凝亂,脫口而出道:“爹……”


  這一個字節似乎燙了一下他的嘴,讓他瞬間改口問道:“他……也來雲城了嗎?”


  魏憶含收斂幾分怒意,看著他說道:“爹沒來,這幾日江陵有妖作祟,他得守著咱們江陵……”她頓了頓,見魏瀾垂下眼去,忍不住歎息一聲,“阿瀾,咱爹年紀大了,他縱然有不妥之處,你也不能那般直接的忤逆他,”她神色軟了幾分,回握住魏瀾的手後,繼續說道,“阿瀾,咱們魏家早晚有一天得需要你撐起來的,你聽姐的勸,以後能不能收收心,別動不動就說什麽再不回家的話,讓咱爹心寒。”


  魏瀾聽著長姐語重心長的說完,胸口突然有些悶的慌。他想起那日自己把十二仙宗,包括魏家在內,盡數諷刺了一遍,最後以一句“十二仙宗堪比邪派”結束評論時,父親魏安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至今都記得那道火辣辣的痛。


  於是,他才從魏家離開,並說下“再不回去”的寒心話。


  其實,他也不是不想收心,不是不想替父親抗起魏家,可是,十二仙宗在人間造得罪孽,有一些的確比邪派還要令人發指。他寧願他們魏家離了這十二仙宗的名位,襟懷坦白的守著他們江陵。但是為什麽?為什麽他的父親要那樣在乎十二仙宗的名位?

  想到這裏,魏瀾的臉色不覺疲倦了幾分,胸口的痛借勢又猖狂了起來。


  見他眉心攢動,額間冷汗森森,魏憶含頓時麵露驚慌,急忙招呼宋子俊把桌上放著的湯藥拿了過來。


  待魏瀾喝下止疼的藥湯後,麵色漸漸有了好轉,可魏憶含一時卻更加擔憂了,忙問他:“阿瀾,你跟姐說實話,你到底在外麵招惹什麽人了,他為什麽要對你下如此狠手?”


  魏瀾撫著胸口順了順氣,嘴角勾起一抹平淡的笑意:“姐,傷我那人不是壞人,她就是跟你一樣脾氣不好,拿我戳著玩的。”


  此話一出,魏憶含張口結舌之餘,眼裏閃出一道殺氣:“你說誰脾氣不好啊?!我可是咱們江陵脾氣最好的姑娘了!”


  說著,一巴掌又狠狠拍在了魏瀾的腦門上。


  魏瀾也不惱她,隻是嘿嘿的笑著。


  這時,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打開了。魏瀾抬眸一看,見來人除了宋家宗主宋記慎,後麵竟還跟著唐家的唐衍。


  他難免驚了一下,想起當日在醉仙樓的江邊,唐衍可是說過來日相見,必然不會放過他的狠話。難不成是知道他受傷臥床的消息後,過來報仇的?


  “魏少主身體可好些了?”


  笑裏藏刀的嘴臉,確實挺適合這唐衍。


  魏瀾忍不住勾唇冷笑一聲,掃他一眼後,漫不經心地回道:“唐少主放心,我死不了。”


  唐衍嘴角仍是掛著笑,有意無意地看了旁邊的魏憶含一眼後,輕聲細語的說道:“剛剛我聽魏少主說傷你之人並不是壞人,這魏少主可就說錯了,那妖女心腸狠辣,此次魏少主能夠從她的手裏脫險,當真是萬幸。”


  他的話說完,魏憶含就急忙追問道:“妖女?什麽妖女?”


  唐衍看向魏憶含,倨傲冷漠的眸光立時掩藏了起來,隻換作淡淡哀傷道:“魏小姐有所不知,這妖女曾殺我唐家的兩個弟子,所用兵器,乃是這樣一枚鐵製的三星鏢。”


  他說著,忽然伸出手來,掌心朝上露出了那日故影打碎他匕首的那枚三星鏢。


  魏憶含低頭一看,眼見這三星鏢的刃口剛好與魏瀾胸前的傷口吻合,便瞬間怒從心尖生,滿目惱恨地轉身看向魏瀾:“可是這妖女用三星鏢傷的你?!”


  魏瀾自知說謊毫無意義,壓根也沒打算隱瞞,點點頭淡然道:“她是用三星鏢傷的我,但她不是妖女,他是我魏瀾未來的媳婦。”


  他語氣雖懶散,可是眼神卻異常堅定,頓時把屋裏其他四個人驚得渾身一震。


  宋子俊覺得愧對魏瀾。自己隻帶他進了一次醉仙樓,看過幾十個羅裙粉黛後,竟讓他又落下個“沉迷女色”的毛病。是他的錯,真真切切就是他的錯!

  魏憶含也覺得愧對魏瀾。一定是自己平時對他太凶了,養了弟弟一個甘心受虐的體質,如今他才會愛上一個要取他性命的毒辣女人。是她的錯,真真切切就是她的錯!

  而唐衍半眯起眼睛打量魏瀾片刻,認為他一定是瘋了。


  屋內唯一心無旁騖,思緒清明的,就隻剩下宗主宋記慎了。


  他身板筆直,眸光溫善,動了動妥帖幹淨的藏青色衣袂後,靠近床邊兩步,端正起神色道:“昨日我初見魏賢侄的傷口便覺得奇怪,仔細一想,才記起前段時間,孟張趙三位宗主慘遭賊人毒手,而他們身上留下的致命傷痕與賢侄的傷口如出一轍,想來賊人必定為同一人,剛剛唐少主又與老夫說起三星鏢一事,那如此推斷,殺害十二仙宗門派宗主的八成就是那女子,所以魏賢侄好好想想,可知那女子來自何處?背後可有何人唆使?”


  魏瀾眨眨眼睛,眼前立時浮現出西南方的那座凜峭山巔。


  他垂眸微微思忖半刻,抬頭時麵容平靜的回道:“我不知道她來自何處,隻知她傷了我後,就往南邊去了。”


  且不說孟張趙那三個人壞事做盡,本就該死,就算這三個人不該死,他暫時也不能把鬼玉閣殺害十二仙宗的實情說出來。畢竟一旦他說了,十二仙宗必定會像當年掃平靈霧山莊一樣的去鏟除鬼玉閣,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故影受到傷害,故影也不該受到傷害。所以在讓故影從鬼玉閣離開之前,他會把他知道的先瞞一瞞,隻指了個籠統的方位讓十二仙宗適當提防著。


  “南邊?……”宋記慎稍稍想了想,“這些年,南邊倒是聚集了不少小門小派,正邪混沌,雜亂無章,最甚者就屬鬼玉閣,”他突然神色沉重幾分,憂慮道,“不過鬼玉閣的鬼主寒筠身份特殊,若真的是鬼玉閣與十二仙宗過不去,那十二仙宗可要遭大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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