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夜深籬落一燈明(2)
甲兵交接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夜,一直傳到章台。
秦異兩耳不聞窗外事,擺了一局棋。
據傳此局是兩位大師範子與施子的對弈,關鍵之處殺法精謹,驚心動魄。
首先黑子托一手,露出破綻,引白子吃棋,轉頭又順勢整形,逼白子補位。如此一來,白子已經逐漸陷入了黑子的節奏,無法收場。
果然內含巧思。
秦異正在心中感歎其中的精妙,聽到有身著甲胄之人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放下棋譜,站了起來,微笑著迎接。
“正卿賢甥,你好計謀啊,”華終笑得合不攏嘴,扔下一個死人頭,在地上滾了幾圈,“公子昪已經伏誅,這是他的項上人頭。”
秦昪被關這麽久,心中沒底,蠢蠢欲動。秦異與華王後便假裝王上已死,商量秘不發喪的事,還透露秦王之病有蹊蹺,刻意讓高英聽見,引秦昪自投羅網。
血落得滿地都是,秦異隻覺得惡心,語氣裏還要有一點難過的歎息,“大哥伏誅……”
“此事終於了了,賢甥為何歎氣?”
“了了?”秦異搖搖頭,“公子昪既死,王凘此後再無掣肘。眼下時局不穩,異想向舅舅借一樣東西。”
“什麽?”說時,有人從背後捅了永泉君一刀,永泉君瞬間癱倒在地上,“為……為什麽?”
麵前的青年沒有回答,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垂死掙紮,眼中透出的是冷漠與不屑。
“豎子,悔不該幫……”話沒有說完,永泉軍已經氣絕。
聲音鬧得有點大,寢宮裏傳來虛弱呻吟聲。
“扔進亂軍中,做成死於暗劍。”秦異吩咐道,跨過所有的血痕,鞋履上沒染上一點汙漬,走到寢宮內。
床上的秦王一臉蒼白,已經時日無多,斷斷續續地問:“異兒……外麵……發生了什麽?”
“秦昪謀反了。”他絲毫沒有考慮過重病之人受不得刺激。
“豎子!”秦王氣得半坐了起來,最後又跌落到床上,摔得咳個不停。
“所以我已經梟了他的首。”他說得那麽輕鬆,就像打死了一隻老鼠。
“你!”這種時候,一個兒子殺了自己另外一個兒子,秦王想破口大罵,一口氣堵在胸口,喘息不得,“你……你……”
事情可遠不止如此,秦異補充道:“以及秦昪生母陶氏。”
說著,秦異示意終南端出來兩個盒子,一一打開,裏麵是兩個血跡斑斑的人頭。
正是他的愛子與愛妾,正瞪大著眼睛看著他。
秦王一隻手死握著錦被,一隻手指著秦異,“你……你……殺害兄長……孤要……”
“不,害死他的是你。沉迷權術,不立儲君,諱而言死。你不僅害死了你的兒子,還害秦國深陷黨爭。好在你還有點外政,也能當得起一個‘襄’字。”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以此為諡,頌揚君主有開疆拓土之功,又暗譏為君者三翻四次用兵。但總而言之,算是個好諡了。
“能知道自己的諡號,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秦異叫了一聲,“父王。”
“呃——”秦弘那口氣,最後也沒有舒過來,他蜷著的手鬆了,隻留下滿是褶皺的錦被。
懷袖端著白玉碗進來,低頭怯生生地說:“公……公子,藥已經煎好了。”
秦異最後看了一眼那張氣急敗壞、醜陋到極點的臉,“倒了罷,收拾好這裏。”說罷,他麵無表情地轉頭,離開了章台宮。
終南放下手裏的東西,跟了出去。
明月朗照,映著白雪,公子站在章台高聳的台階上,眼中是恢複平靜的鹹城,遠處,是整個鹹城最莊嚴宏偉的三座宮殿。
公子此時在想什麽?
終南上前問:“公子接下來準備幹什麽?”
秦異瞥了一眼終南,分辨不清悲喜,“沐浴。”
他不能帶著一股血腥味回去。
實則他沒有沾到一滴血,如同天上的清月。
在月光照不到的房間,端陽抱著膝蓋坐在榻上,一手攥著琉璃鈴鐺。
門窗都是合著的,燈也沒點,一片漆黑。端陽連自己也看不清,手裏的琉璃鈴鐺不會反射出絢爛的光彩。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指尖反複摩挲的刻痕。
忽然,有推門的聲音。
“誰!”端陽猛然抬頭衝著來人問,一手握住了一直放在身邊的清霜劍。
那人一身玄衣,踩著柔軟的月光,一步一步靠近。
“阿芝,我來接你了。”他說,坐到榻邊,抱住了她。
端陽呆呆地看著來人,直到觸碰到他侵上冰雪寒氣的錦衣,才找回一點意識。
他終於回來了……
手裏的劍和鈴鐺掉到一邊,在夜裏傳來清脆的碰撞聲。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鼻頭被他冰冷的發凍得通紅。
長夜安隱。
多所饒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