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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桐花萬裏丹山路

  端陽做夢了。


  夢裏,在下雨,她感覺有雨水滴到她臉頰,冰冰涼涼的,很真實的感覺,真實到她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很幹燥,沒有淚痕。


  隻是夢而已嗎?

  端陽起身,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房中不見秦異,端陽打開門,問等在外麵的結因:“公子呢?”


  “剛才王後召見公子,公子已經進宮了,”結因看端陽的麵色還是不太好,說,“我叫人端水過來伺候公主梳洗吧,再吃點東西。”


  端陽點點頭,回到書房裏,坐到平時秦異坐的位置。


  桌麵很幹淨,公文、信件、書冊,都分類碼在一邊,放眼望去,整整齊齊。


  突然,她看到一方米黃色絲絹,壓在一本書裏,隻露出半個角。


  端陽探手抽出那本書,翻到夾絲絹的那一頁,講的是王陵的母親為了成全兒子的功業,伏劍就誅。


  書裏夾的絲絹原來的顏色並不是米黃的,隻是因為時間太久所以發黃發皺,右下角繡著一朵梅花,線頭已經鬆了,半片都被墨水染汙,怎麽洗也洗不幹淨。


  “我記得他五歲的時候入學,我給了他一條梅花手帕,當天就被人用墨水弄髒了。”


  端陽想起第一次見夏姬,夏姬說的話。


  那不是夢吧。


  端陽攥著帕子,眼眶發脹,流出淚來。


  時間,沒有留給他悲傷的間隙,他就要投身於這股浪潮中。


  蘭池宮,華王後本在寫字,看見秦異來了,暫停用筆好言安慰:“出了這樣的意外,誰也不想,我已經下令處理了尚膳局。你也別太難過,要注意身體。我看你麵色不太好,好像又瘦了,正好你二舅舅前些天給我帶了一些蟲草,你帶回去補補身子吧。”


  一身玄黑的秦異站在下首,拱手道:“謝母後。”


  華王後滿意他禮數無缺,伸筆沾墨,明知故問:“我記得你還沒有取表字吧?”


  “是。”


  “我已經向王上稟告,給你取字,就叫‘正卿’,”華王後一邊說,一邊行雲流水寫下這兩個字,遣懷袖送到秦異手中,“意為端方正直,你覺得如何?”


  巴掌大的字,用的墨很重。華王後不等墨幹就讓人隨意移動,秦異收到時字體已經有些損傷。


  具體是哪兩個字其實不重要,秦異也沒有多看,聽罷華王後的話,稽首謝恩:“兒臣謹遵教誨。”


  華王後會心一笑,扶他起來,攜他去了外間坐下,說:“正卿,過幾天,按照慣例,王上要去鍾山行宮避暑。今年,王上想順便在鍾山為諸位公子選妃。我有一個侄女,名喚華妍,容貌姝麗,和你年歲也相當,想許給你……”


  這句話像石子投入深潭,秦異沉靜的瞳色終於有了一點波動,他正要開口,華王後趕忙說:“你不要忙著拒絕,我知道你已經有家室,端陽公主我也很喜歡。我隻是想讓妍兒做你的平妻,和端陽姐妹相稱,無尊卑貴賤之分。妍兒恭謹賢淑,一定可以和端陽好好相處的。”


  隻是?


  平妻,說到底隻是好聽一點的妾而已。因為趙國端陽公主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可以和離或是降位為妾,華氏竟然想出這樣聞所未聞的辦法,而華終也竟然舍得自己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女兒做妾。


  為了徹底將他和華氏聯係起來。


  他如果拒絕,反而會讓華氏不安心。


  秦異略微思索了一下,說:“妍表妹蘭心蕙質,隻是兒臣德薄才末,表妹又未見過兒臣,貿然回應恐有不周。還請母後安排,見過後再向表妹詢情,才不冒犯妍表妹。”


  “這是自然,我早有安排,鍾山之行,你記得隨行,”華王後心喜秦異並無異議,示意懷袖抱出早就準備好的琴,“這把鳳鳴岐山,是秦國的開國之君命人斫的,後來惠王賞賜給了我曾祖。今天,我把這張琴送給你,希望你不要辜負此琴宗旨。”


  秦異垂首,領琴而去。


  離開蘭池宮後,秦異並沒有直接回府,轉而去了空碧樓見覃某。


  他們早就有約今天相見,覃某卻遲了整整一個時辰。


  覃某絲毫不在意,推門看見秦異迎窗而立,熱情地打了個招呼:“七公子,近來可好?”


  秦異沒有回應這個極度譏諷的問候。


  覃某輕笑一聲,轉頭看見擺在案上的琴,湊過去瞧了一眼,金徽玉足象牙軫,搖頭嘖嘖,“這莫不就是鳳鳴岐山,華氏給你的?也不知彈出來是什麽樣的。”


  說著,覃某伸手隨便撥弄了一下,傳出通透沉穩的聲音,混著秦異的回答:“這把琴是拿供的,不是彈的。”


  覃某覺得可笑,“這麽一張好琴,卻隻能一輩子藏在櫝中,可惜。”饒是他沒有什麽音樂修養,也聽得出這是一張絕世好琴,卻失去了最基本鳴聲的價值,幹脆改名叫“鳳啞岐山”好了。


  “聽說華王後給你取字了,”端方誠穩謂之正,覃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秦異,覺得沒有一點貼合秦異的地方,隻覺得諷刺,冷笑一聲,“嗬,正卿。”


  麵對嘲弄意味十足的覃某,秦異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沒有多看覃某一眼。


  這種無所謂的態度,真是無趣……


  秦異以前雖然也討厭無趣,可好歹會給點反應的。


  覃某叉手站在一邊,看著桌上費盡手段得來的琴,說:“你得償所願了。”


  鳳鳴岐山,是感恩懷德之琴,華王後把這張琴賜給秦異,用心顯而易見。


  “得償所願?還遠著呢,”秦異眺望遠處的南嶺鍾山,淩雲豪邁,轉身問覃某,“範苒要你交給我的東西呢?”


  聞言,覃某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交給秦異。覃某見秦異一目十行,草草掃視,問:“西洲的事,你就這麽拖著?”


  “事緩則圓。”此事遲遲沒有證據結果,又在這個風口浪尖,早沒人還記得一個侍衛的風流韻事了。


  “隻怕你這個廷尉左監做不長了,”要不是西洲是個硬漢,誰經得起秦異這麽耗,“還有王凘,你一越成為王後之子,怕是不好和他交代吧。”


  秦異將看完的信重新塞回信封,成竹在胸,“他會滿意我的交代的。”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這種敲門方式,不是空碧樓的老板娘。


  外麵不是有終南守著嗎?


  覃某一瞬間繃緊,望著房門,正準備問秦異,隻聽秦異淡淡地吐出一個字:“進。”


  來者是個放浪落拓男子,看見秦異,眯眼皺眉,最後終於想起,一臉疑惑,“是你?”


  覃某也一臉迷惑,他從未見過此人,不知秦異又要搞什麽名堂。


  “足下請坐。”一旁的秦異見於?果然來了,示意他入座。


  於?隨便坐下,甩下手裏的一袋金,哐一下砸在桌案上,“你的?”


  “我說過,日後定有重謝。”


  “那那封信是什麽意思?千金之賞,隻是引我來的空話?”


  “不是。”


  “哦?”於?身體前傾,斜嘴一笑,虎視眈眈,“你有一千金給我?”


  “沒有。”


  於?冷笑,翻了個白眼。


  秦異目不斜視,“我說的千金,是足下的才能。”


  於?不屑一顧,“就算我於?的才能值這個價,那也是我的東西,和你有什麽關係?”


  “縱有一身淩雲壯誌、衝天才氣,投靠無門,也是枉然。”


  “你調查我?”於?眼眶微縮,眼神變得危險。


  “何必調查。足下專修律法,但是現在的廷尉卿姓陶,是長公子的母家。長公子出生名門,一向任用世家子弟。像足下這樣孤身入秦的寒微之士,隻怕登再多次門,連麵見長公子的機會也沒有,何況自陳自薦。”


  “閣下……”於?來了點興趣,放尊重了一點,“難道有更好的去處?”


  “丞相王凘,出身寒門,廣納門客,可以一試。”


  “閣下難道不知王凘和秦昪勢同水火?王凘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廷尉寺。”


  “如果舉薦你的人,是廷尉左監呢?”


  “七公子?”於?一驚,七公子也摻和進來了?和王凘?

  可於?又想起三公子的結局,直搖頭,“那更不妥了。牽扯到王儲之爭,等到長公子繼位,不要說官職了,我性命都難保。”


  “足下看過這封信,再做定奪不遲。”秦異把信貼著桌案推到於?麵前。


  這是一封普通的引薦信,文辭優美,仔細讀才能發現其實含糊,甚至沒有寫明引薦的人,隨便誰都可以拿去用,唯一特別的是加蓋了永泉君印信。


  於?一下看出來這是華氏向王凘的示好。若是華氏和王凘聯合,自然華氏贏麵更大一點。


  於?把信收進懷裏,問坐在麵前的人:“你是誰?”


  “引薦你的人。”他說。


  於?卻沒有想太多,以為是說把他引薦給王凘,心想他故作神秘不想說就算了,謝都沒有道就走了。


  說句實話,於?給覃某的感覺並不好,不止因為於?來去如疾風驟雨沒有招呼,還有他急於求利的眼神。


  覃某問:“他是誰?”


  廷尉寺,王凘插不進一點手,一直是王凘的一塊心病。秦異把信交給此人,還要推薦他做廷尉左監,是把華氏的示好和廷尉寺的空缺一起送到王凘麵前,難怪秦異說王凘會滿意他的交代。


  “淳於?。”秦異回答。


  覃某當然不是問他姓甚名誰,但是這個名字卻和他的自稱不一樣,“他不是叫於?嗎?”


  “化名罷了,”秦異乜了覃某一眼,覃某他看看他自己,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他是齊國淳於人,本來是齊國公子鬱門下謀士,後來又改投齊宣王的同母弟齊敏君。宣王去世,齊敏君欲殺太子屏自立,反被鎮壓。他見齊敏君大勢已去,齊國也無容身之地,改名換姓來了秦國。”


  “數易其主,”覃某評價道,“非忠也。”


  “為什麽不說是識時務者。”


  “這樣說起來,和你倒是一丘之貉。所以你也不怕他再見風使舵幾回,不僅敢用他,還要舉薦他做廷尉的官?”覃某說完,自嘲一笑。他也至少給三個人效力過,實在沒資格說這種話。秦異把見風使舵說成識時務,他應該感謝秦異的。


  “剛正不阿的人才麻煩,”秦異說,“隻要風夠大,他的舵就不會轉。”


  覃某啞然,果然他一個看病的,不懂這些。


  覃某放棄過問秦異這些屁事,告知他:“過幾天我準備離開鹹城一趟。”


  “去哪裏,幹什麽?”


  “師傅七年死祭,回去掃墓。”七,是魂歸之數,反正鹹城也沒他什麽事。


  覃某放下手裏的茶杯,起身準備離開,微笑,“對了,範大人讓我轉告你,不要操之過急,急則生變。”


  可眼下正有一件事,秦異不得不用激進些的手段解決,一定會引來華昪的針對。


  “走之前,幫我做一件事。”分明是在求人,聽起來卻像硬邦邦的命令。


  覃某戲謔道:“你要我幫忙做的事可不少,隻是這回最好不是什麽麻煩事,後天我就準備出發了。”


  麻煩事嗎?是挺麻煩的。


  秦異想起來也覺得煩躁,“華王後要我娶華妍。”


  “開什麽玩笑?”覃某一開始還覺得是可笑,有端陽公主在秦異娶哪門子的妻,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嚴肅逼問,“你要納妾?”


  “平妻。”秦異糾正道。


  “你要娶華妍做平妻?”覃某氣急反笑,“娥皇女英,坐享齊人之福?”


  “華妍願做女英,端陽卻不是娥皇,我也不想做舜帝。”秦異不假思索回答。


  “做不做舜帝,隻怕輪不到你做主。”華王後推給他的親事,拒絕了一樁還有下一樁。


  “那就一勞永逸。”


  決絕而平靜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實際上他要做的可能改變幾個人的命運。


  覃某聽出了秦異已經有計劃,仍然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一開始不拒絕,事後想辦法。”


  這就是秦異一貫為人處事的方式。如果拒絕會帶來不好的後果,那他就假裝答應,背後找補。隻要最後結果不變,嘴上說了什麽對秦異而言沒有區別。


  覃某對此嗤之以鼻。


  “不是每次都能補救的,”糟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他一個局外人實在沒精力摻和,“走了。”


  覃某背身離開,正準備拉門,聽到秦異聲音低沉地問:“魨魚毒,誤食,痛苦嗎?”


  誤食?


  嗬,難道不是他投的嗎。


  世上沒有不痛苦的死法。


  覃某想這樣告訴秦異,想看看他是不是還能一如既往波平如鏡。


  覃某想起了夏姬,作罷,回答:“相較於其他死法,已經算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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