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落紅不是無情物
夏姬的葬禮草草料理,秦異一大早送葬回來,便進了書房。
隔著緊閉的房門,可以聽見悶悶噪噪的琴聲。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琴聲停止,書房裏徹底失了聲響。
午時,終南端著簡單的午膳站在外麵,輕敲木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隻好站在門外候命。
六月酷暑,下午悠長。終南身燥心焦,等到日頭都開始偏西,房裏還是一點聲響也沒有,敲門提醒:“公子,公子,已經酉時了,您好歹吃點東西,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的!”
門板被敲得劈啪響,裏麵的人沒有一點回應。
既不嗬人退,也不讓人進。
終南一跺腳,準備去找端陽公主,轉身就見端陽公主不知何時已經在他身後,眉頭緊皺,十分嚴肅。
“公主勸勸公子吧,”終南央求道,“公子早飯中飯都沒吃,這怎麽行……”
感覺從來隻是自己的東西,旁人是如何也勸不住的。秦異不是不想吃,是根本吃不下,就算一整天沒進食,他都沒有餓這種感覺。
她也經曆過,她父王駕崩的時候。
不等終南說完,端陽打斷他,“你們先下去吧。”
四下無人,端陽伸手想敲門,卻發現門根本沒栓,輕輕就能推開。
端陽推門而入,又輕輕合上,房間裏瞬間恢複一片暗沉。她往裏走了幾步,看見秦異躺坐在榻上,早上穿的深黑色長衫還沒換。一側的青銅香鼎冒著淡煙,居室裏充盈著似有若無的香味。
在悶沉沉的房間裏,咯吱咯吱的推門聲顯得十分尖銳。秦異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轉頭看去,卻是端陽,扯出一個笑,伸手讓她過來。
秦異左手大拇指第二個關節處,有經年的琴繭,就算他這幾天心事重重沒有彈琴,隻要手勢正確,重新操琴也不至於受傷,現在卻可以清楚看到琴繭偏下的位置,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最後流出血來。
端陽眉頭一皺,握住了他的手。
好冷……
秦異牽引著端陽挨著他坐下,輕輕撫摸她的眼角,問:“怎麽青了?”
或許他應該拿鏡子好好照照自己,就會發現他的麵色更疲憊暗淡。
“沒事,沒睡好而已。”端陽搖搖頭,緊緊握住他的手,想捂暖他。
他卻鬆開了手,扶著她躺到他膝上,手放在她肩頭,說:“睡吧。”房裏點了安神香,她肯定能好好睡一覺。
房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是多了一個人不平靜的呼吸聲。
端陽仰頭看到他瘦削的下頜骨,目光茫然,心中一痛,蓋住他放在她肩頭的手,哽咽道:“秦異,難過就說出來吧。”
秦異一愣,低頭看她,感覺她比他還要難過,想端陽可能誤會了。夏姬死了,有些秘密也隨她掩入黃土,於他而言其實是一種釋然,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難過。
秦異替她理了理鬢發,微笑說:“還記得那個琉璃鈴鐺嗎?那些你不認識的字,其實是古夏朝的文字。她其實是杞國的貴族。”
古夏朝,那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或許沒有那麽遙遠,夏朝的後裔後來被分封到杞國,不過杞國也已經滅亡了,二十四年前,被楚國。
端陽一聽到這句話,腦子裏蹦出一堆想法,難怪她一直覺得夏姬言談舉止風度不俗。
“不要多想,”秦異好像能看穿端陽的心思,捂住她的眼睛,“杞國已經滅亡快三十年了,夏氏一族也十不存一。”
而以夏氏的懦弱,又怎麽可能會有複國的雄心壯誌。
怯懦,秦異覺得這是最貼合夏姬的形容。
夏姬有不輸任何人的美色、舞技,甚至還有一個王子,她卻不敢出頭,低聲下氣,以至於最末等的宮人都能給她臉色看。
年僅五歲的秦異,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自己處處矮人一頭,分明他也是秦國的公子。秦昪、秦弆又如何,書讀百遍也未必能背順溜,實在庸俗。
他會向所有人證明,他的才能才是超眾的。六歲冬天的那場策論,秦異獨占鼇頭,秦弘第一次誇他,他斜睨了一眼秦昪、葉陽夫人,麵色真是難看。
北風吹雪,天氣明明寒冷,他挺胸抬頭,隻覺得渾身火熱。
而這一腔的熱血,沒過幾天,就被推入了冰寒刺骨的池水中。
當時,秦異蹲在池塘邊,看見水麵隱約映出一個人影。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栽進水裏了。
整整三天,秦異燒得不省人事。他醒過來後,一直在回憶那個水中倒映,覺得眼熟,卻如何也對不上人,直到葉陽夫人假惺惺來看他,他看到葉陽夫人身後跟著的侍女。
就是她!
秦異一陣咳嗽,感覺肺要從喉嚨裏吐出來。葉陽夫人覺得晦氣,當即就帶著人走了。
彼時,秦異拚命想找到推他的人是誰,找到了,他卻突然陷入了迷茫。
迷茫自己知道又如何,還不是束手無策。
那一個寒冷的冬天,秦異臥床一個多月。閑暇時,夏姬像以前一樣帶他讀書。以前都是《詩經》《書經》,有次卻突然換到《道經》第八章。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夏姬讀道。
突然的改弦易張,秦異知道夏姬想告訴他什麽。她安身立命的方法就是不爭,想勸他也步她後塵。
嗬,這樣自欺欺人的謊言,秦異隻覺得可笑。在拜高踩低的宮闈,退一步意味著退百步,隻有把一切握在手,才有可能把握生死。
他要做賜予的人,而不是受擺布的那個,但他首先要活著。
所以,從那以後,秦異回歸了之前夏姬那種明哲保身的狀態,做起了庸碌的七公子。
但是他們又有著根本的區別,秦異隱忍,而心中已經立起了一座更高的山峰要攀登,腳下的路如何曲折對他而言都隻是暫時的,他對待夏姬得過且過的處世心態也從怒轉為不齒。
這種不齒,後來又化作了一種衝天的恨!
秦異八歲那年,不小心得知了夏姬和奚子的私情。
那個他以為對他好、教他彈琴的奚子,竟然和自己的母親是舊相好。
秦異感覺世界頃刻崩塌,什麽清靜無為、明哲保身,隻是因為夏姬不在乎而已,她在乎的隻是她的情郎!
一切都是假的!
他又是哪裏來的孽種!
“啪”,夏姬扇了他一巴掌。
那也是夏姬唯一一次打他。
夏姬自己也慌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掌心,蹲下身子抱住秦異,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說不是那樣,眼淚止不住流。
秦異完全聽不進去,推開了她,跑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秦異更清楚地認識了一遍眼前的宮闈。
從那以後,秦異沒有再去跟著奚子學琴。再過半年,奚子病逝,托範苒把琴譜給了他。
琴譜,秦異自然沒有翻過,卻不知是誰不小心收進了他去趙國的行裝。
奚子病逝已經五年,這個結卻沒有隨著時間的過去而解開。
秦異從從箱子裏翻出琴譜,當下心中一陣煩躁,想要扔掉,看到牆上掛的清霜劍,決定不如利用一番。
利用《光陵賦》的直接後果是,他免不了要彈這首曲子。
他其實並不怎麽喜歡彈琴,無奈琴乃君子之藝。他更不喜歡彈奚子的曲子,可是端陽想聽。
端陽那年冬天專門從蔚地快馬加鞭回來給他送生辰禮物,為了答謝,秦異答應擇日給她彈《光陵賦》,幾經波折,最後夏天才兌現約定。
他彈完後,端陽問他《奚氏琴譜》整理好沒有,他有沒有新學的曲子。
秦異一怔,那不過當時隨口一說。
秦異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竟然給端陽講了奚子當年的經曆:奚子從奴隸做到秦國的宮廷樂師,曾與一個舞姬兩情相悅,卻被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橫刀奪愛。
得益於呂信的教導,端陽對奚子早年的曲折經曆略有耳聞,至於琴師與舞姬無疾而終的戀情,還是第一次聽說。
端陽聽得津津有味,感歎了一句可惜可憐。
秦異不以為然,心中卻有一股如釋重負,語意玩味地說奚子的曲子總有一股苦情,所以其實他並不喜歡彈。
端陽卻沒有當作一個玩笑聽聽而已,因為這是秦異第一次和她說不喜歡。
端陽仔細想了一下,說:“琴曲背後的故事,是讓人更好地了解這首曲子想要表達的意境。你知道的,其實我不太懂琴,如果事先不知道這些故事,很難聽出這些曲子蘊含的細微感情。可我始終覺得,每個人的經曆不同,彈出來的意境也不一樣,重要的是彈琴的人的心境。我沒有聽過奚子彈《光陵賦》,不知道他彈的是高興還是難過。我隻知道你彈得意氣風發,第一次聽的時候就這麽覺得。”
音樂,對端陽來說很簡單,“高興”“難過”就可以概括基調,重要的不是樂章,而是人。她希望秦異也想簡單一點,放下這些不喜歡,所以說:“不過,不喜歡就不喜歡好了。老是想著不喜歡,喜歡的東西也會變成討厭的。就像我其實挺喜歡畫畫的,但第一個教我畫畫的老師實在討厭,我就不喜歡了,就算後來換了一個老師,我還是不喜歡。”
秦異覺得端陽是在為自己沒長進找借口,戲弄了一句,隨即陷入沉思。
一句話說多了,自己也會打心底相信,這就是暗示,就像他不喜歡彈琴一樣。
他真正理解端陽的惋惜,是在星宿湖邊。端陽已經做好嫁給霍景的準備,他無由來地想起夏姬和奚子。
如果他什麽也不做,他會和夏姬一樣。
也許正是那一刻,那些憤怒、不齒、痛恨,都已經放下。
闊別四年,重新回到秦國,至少,他應該親口對夏姬說一聲“我回來了”,那樣就算母子心照不宣的和解,而他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夏姬,卻隻是站在宜春宮門口遠遠地望了一眼。
三個月,重新相見三個月,他沒有說出口的話,以後也不會有機會說出口。
前十三年他生活的宜春宮,徹底變成了一所空落落宮苑。從此,他再路過宜春宮的門口,不會有人站在庭中的槐樹下,衝他淺笑。
像小時候抱他坐在她腿上,她帶他讀書一樣,淺笑。
“我小時候讀書,很多字不認識,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帶著我讀。
“後來習字,年紀小筆力不足,她就扶著我的手帶我寫字。她的字很秀氣,每次落筆都會一頓。我也學她,先生就罵我,我就不想跟著她寫字了,花了很長時間才改過來這個習慣。
“六歲那年冬天,我掉進水裏,也是她把我救上來的。她病得不比我輕,還要照顧我,也是那個時候起,她每逢寒天,膝蓋都會疼……”
回憶一點點湧上來,他以之為懦弱的女人,實際上做過這麽多事。
為何不一直軟弱下去,就那樣一輩子守著宜春宮不好嗎?
她以為她死,她出生夏朝、和奚子相戀的秘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愚蠢!
愚蠢到他要笑出淚來了。
他不得不承認,他可能不曾了解過夏姬。
“這就是我會失去的東西?”秦異喃喃自語。
他低頭,看見端陽臥在他膝頭,已經睡著了,幹淨的顴骨處,有一痕水漬。
秦異輕輕幫她拭掉。
這滴來曆不明的水痕。